床头的闹钟响起清脆悦耳的音乐,将我从无梦的睡眠中唤醒。我缓缓睁眼,看着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柔和地撒入屋内,将洁白的床褥映衬得橘黄。时不时还有鸟叫声传来,令人身心愉悦。
我伸手将闹钟关掉,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后坐起。拉开窗帘,阳光如同瀑布一样哗的一声泄入屋内,也照入我的心房。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下衬托着B.H研究所。
不得不说,B.H研究所的员工待遇真的不错,我已经在员工宿舍住了快三个月了,全然没有不适的感觉。这两周我过得尤为清闲,毕竟当时达成的协议是我们不会干扰楼君悦他们的研究,记忆图像化的这部分全部交给他们三个人。
话虽如此,我一直对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保持好奇。那个吴时到底有什么超能力?
总之,现在还是尽快洗漱然后去工作岗位吧。
来到实验室,不出意料的没有人,只有平时我们用的几副桌椅,以及胡乱摆放的草稿纸。
我撕开一袋咖啡,将棕色的粉末倒入马克杯。虽然现在的生活清闲了很多,但过去两个月天天喝咖啡的习惯已经养成,我现在也像杨雨欣和刘嘉一样咖啡成瘾。我拿着马克杯正准备去水房接水,眼睛一瞟却看见了桌子上摆的一副眼镜。
这是什么?
我之前从来没见过有谁带过这副眼镜。我凑近观察了一番,更加深了这个想法。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眼镜,镜片厚得不正常,眼镜腿也是沉甸甸的,上面还有两根裸露的电线。更奇怪的是,这副眼镜镜腿上有一个接口,一根电线链接着这副眼镜和一台电脑。
我小心地绕到电脑前,动了动鼠标,漆黑的屏幕瞬间亮了起来,只见屏幕最上层显示着一个弹窗,上面显示着:
文件传输完毕 100%
文件传输?我一头雾水,点击“确认”按键。弹窗消失,露出了屏幕下层的文件。那是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好几十份视频,占的内存相当庞大。当我看清文件名时,我的眼睛微微长大了。
杨雨欣-回忆-zip
几乎是一瞬间,我的脑子里轰隆一阵巨响,我明白了这个文件是什么。
这是杨雨欣的记忆。
“成功了?”我的话语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的颤抖。我再次观察起这个眼镜,果不其然,它的镜片之所以如此厚重,因为那是一个显示屏。看来,那三个人的设想,就是像这样把电脑里的文件传输到眼镜里,使用者只需要带上眼镜,镜片上的显示屏便会自动播放电脑里储存的记忆。
“真是巧妙。”我不禁感慨道,是吴时发明出来的吗?真想认识他一下。
我拿起那副眼镜,果不其然在手里沉甸甸的。鬼迷心窍地,我把眼镜带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眼镜似乎感应到了人的视网膜,镜片自动调低了亮度,周围的一切景物暗了下来,我像是带了一个墨镜一样。只见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字:
按下右眼镜腿上方按钮即可播放回忆
右眼镜腿?我伸手在那里摸索起来,很快在右耳上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按钮,用力按下。
显示屏又调低了亮度,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之前的那一行字也消失。回忆似乎要开始播放了。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如果杨雨欣的记忆真的在我眼前播放,我是不是会侵犯她的隐私?我突然紧张起来,但随即安慰自己,既然已经放到电脑的文件夹里,应该就是会公开使用示意的。
这么想着,显示屏又开始了变化。
漆黑的屏幕逐渐亮了起来,但出现在我眼前的不再是实验室里的摆设,而是一个公园。
这是一个冬天的公园,周围的树木都是干枯的,时不时有几只麻雀在上面跳来跳去。公园里充满欢声笑语,这声音通过眼镜腿里面的骨传导装置传入我的耳膜。
我意识到我在这个公园里向前走着,似乎是第一视角,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动向,只能随着这第一视角移动着。我跟着这个视角走到了路边,蹲下来拾起地面上一块光滑的鹅卵石。
“欣欣!”
听到背后有人在喊,视角飞快地转动起来,只见有一个男人朝我快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别跑的太远了,我和妈妈都找不到你了。”
“爸爸!”我听到一个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但显然不是我发出来的,而是这份记忆的主人发出的。我看着我用小小的手举起刚刚捡到的石头给爸爸看。
“这是你刚刚捡到的石头吗?”
“是的,它很好看吧。”
“没错,很好看,现在快从地上起来,别感冒了。”
我注意到我的视角逐渐升高,但升到大人的腰际就停止了,看来我现在还是个小孩子。
“妈妈你看。”我又把手里的鹅卵石举到一旁的女人面前。
“好完美的鹅卵石,你要带回家吗,欣欣?”
“嗯,我要把它当成我的宠物。”
“哈哈,”爸爸笑了,“石头是没有生命的,怎么可能当宠物?”
“生命是什么?”
“别听你爸爸瞎说,谁说石头没有生命?”
“怎么可能有,目前已知的所有生命都是以碳原子为骨架的。”
“那只是你没见过而已,”妈妈转身,牵起我的手,“目前已经有关于硅基生物的猜想了。”
“所以我的石头有生命吗?”我问道。
“没有。等你上了初中就会学到,关于生命有六大定义,包括会进食,新陈代谢,生长繁殖……”
“那一套理论早晚会被推翻。”妈妈说,“我一直觉得关于生命的定义不够准确。”
妈妈重新转向我,对我说:“鉴于目前对生命的定义是不准确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有生命,包括你手里的石头。”
“那太好了,它就是我的宠物了。”
“我在想,等你把它带回家后要喂它吃什么。”爸爸开玩笑地说。
“当然是石子了。”妈妈即刻回答,“硅基生命要以硅基的东西为食。”
我就这样一只手牵着爸爸,一只手牵着妈妈,沿公园里长长的道路走着,一直走了很远很远。
忽然间,眼镜的亮度又调暗了。我的眼前又变得一片漆黑。等周围再次亮起时,我发现自己在一条熙熙攘攘的马路边。
这是一个阴天,天空是白色的,周围都是高耸的楼房,以及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我牵着一个人的手,在人群里穿梭着,耳边时不时传来急驰而过的汽车发出的鸣笛声。
“爸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不再稚嫩,是略微成熟的少女的音色,但还是没成年,“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爸爸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牵着我的手默默走着。我抬起头看向他,又问了一句:“爸爸?”
“妈妈啊,她很快就能回家了。”爸爸说。
“真的吗?她的病马上就要好了是吗?”
“嗯。”爸爸低下头,对我露出一个微笑,“马上她就要从医院里出来了。”
“太好了!”我高兴得跳了一下,“那我们现在能去接她回家吗?”
“现在还是太早了,她需要在医院里再观察一段时间。”
“这样啊,好吧。那我现在能去看她吗?”
爸爸又沉默了,眼神漂移着不知道在看哪里。
“爸爸?”
“嗯……还不行,欣欣。”
“为什么?不是说她快好了吗。”
“今天太晚了,先回家吧。”
“我不要,我要去看妈妈。”
“乖,以后妈妈回来了你天天都能看到她。”爸爸抓紧了我的手,“回家吧,我今天晚饭做了鱼。”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下起雨来,雨滴落地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我不再说话,低头看着地面被点点雨滴铺满。
这时,眼镜显示器的亮度又暗了。再度亮起时,我已经置身于一间巨大的建筑物里,周围都是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他们有的低声交谈着,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也穿着黑色的长裙,我看着我的脚步将我带到一个男人旁边。
那个男人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西装,坐在椅子上像虾米一样弓着背,一只手捂着脸,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的周围围着一圈人,大家都敛声屏气,沉默地注视着他。
“杨先生,请您节哀。”
另一个男人对他说道。
那群人注意到了我的靠近,其中一个女人甚至因此没忍住,用纸巾擦了擦眼角。
我转过身,继续在这个礼堂一样的地方踱步。坚硬的鞋跟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礼堂里回荡。周围时不时传来啜泣的声音。
不知道漫无目的的走了多久,我一抬头,看到了礼堂中央摆的画像,里面的那个女人是黑白色的,但仍然在微笑。这个人好像在我之前的回忆里见过。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再次转身离开了。透过细长的窗户我看到了外面的天空,依然是白色的,几只大雁飞过,在洁白的天空上留下黑色的痕迹。
“骗子。”
我听到了自己阴沉的声音。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眼镜亮度再次被调暗,又亮起。这一次,我发现自己走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周围时不时传来鸟鸣声。
我身旁还有一个人,和我并肩走着。
“杨博士,您是脑科学方面的人才,是吗?”那个人问道。
我感觉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待视角抬起对准那个人时,我不无惊讶地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季礼。
“是这样的,我一直觉得脑科学这个领域对我来说很迷人。”我的声音已经完全变成现在杨雨欣的声音了。
“那您觉得具体迷人在哪里呢?放心,这不是面试的一部分,我只是单纯地好奇。”
“每个大脑的运行都是极其复杂而庞大的,然而组成这个复杂系统的基本单元却很简单,只是单纯的动作电位或者静息电位,但恰恰是这样简单的零件,可以组成如此精密的系统,让我感到一种美感。”
“这样啊,看来您对脑科学的认识颇深啊。”季礼微笑着点头。
“哪里哪里,就是一点小的见解罢了。”我也谦虚地笑了。
“前面那位就是袁梓副所长了。”季礼说。
“嗯,我在电视上见过她。”
“当然,她会带你去见所长,然后进行面试。”
我跟着季礼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一半,屏幕亮度又被调暗了。镜头再次切换,这一次,我在医院的病床前。
病床上躺着一个中年人,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头发几乎都白了,脸上也爬满皱纹。他的双臂放在被子外面,一只手上还扎着针管,一条输液线连着他和输液袋,那里面的液体还在一点一点往下滴着。
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一旁的桌子上放着我的大衣和包,那上面从外面带来的雪花还没有化,星星点点地散落在上面。
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床上的男人缓慢地转过头,眼睛对准我的眼睛,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什么。我凑近他,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圣诞节快乐,欣欣。”
我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也许是泪水的缘故。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哽咽似乎令我无法开口。床上的男人——或者说爸爸,他只是默默注视着我。
我很难说现在我的感受是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苍白而虚弱,只有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辉,他的瞳孔在混浊的眼白里转动着,从我的脸上转到了我身后。
那瞬间我明白了,这是我们三个人聚会的那天晚上,是杨雨欣神色慌张地不告而别的那天晚上。那是圣诞节的前一天,她是来医院看她的爸爸了……她爸爸是突然间病倒的吗?那天她在手机上看到的消息,就是告知她爸爸病倒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眼前又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一个黑白色的女人的照片,以及葬礼堂外白色天空下的黑色大雁。
镜头抖动了一下,我似乎啜泣了起来。然而就在我沉溺在她的悲伤中时,眼镜腿透过骨传导传来我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有一个人正在朝我靠近。我猛地转头,镜头随之飞速旋转起来,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站在医院病房的门口——
我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被吓得一激灵,手一抖将眼镜摘了下来。
我的眼前又恢复了熟悉的纯白色实验室,略微刺眼的光芒令我不禁眨了眨眼。我恍惚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当我看清那个人的脸时,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杨雨欣站在那里。
“看到这里就足够了。”她说道,声音轻到几乎是耳语,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我……我,不是有意要看的,”我一时有点慌张,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纠结了一阵之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头垂下,说,“对不起。”
她只是双眼无神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凄惨的微笑,说:“没事。本来还在纠结该怎么告诉你,这种方式刚刚好。”
我将目光垂下,“关于你的父母……我很遗憾。”
她笑了,只是眼里带着泪光,“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去缝补母亲去世带给我的伤痕,我几乎快要成功了。但是现在,我的一切努力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我说,你的父亲,他一定会没事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嘴笨地说这么一两句。
她又笑了,“你知道吗,这几周我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里看我的父亲。每次,他都会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没事,欣欣,我很快就会好的。’可是谁知道呢?他曾经牵着我的手向我保证母亲的病马上就会好,可最后我等到了什么呢?”
“他是在给你希望,也是在给自己希望。”我说,杨雨欣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不论是你母亲去世前,还是现在。他只是希望你能永远抱有信心。”
“信心有什么用。”
“相信的力量是强大的。”我非常认真地对她说,“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一切会好起来,谁又能帮到你呢?”
她愣住了,盯着桌子上的新型眼镜发呆,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渐渐的,她的眼睛回过神来,似乎又找到了动力。
“你说得对,我必须要相信,我也只能相信……为了这一切。”说着,她脸上的疲惫似乎减弱了,又恢复了之前神采奕奕的样子,她转过头面对我,调皮地笑着,“一会儿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医院探望我爸爸?”
“啊?我和你一起去吗?”我感到非常惊讶。
“对啊,就当和他聊聊天嘛。”
“还是算了吧……”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准备好去看杨雨欣的父亲,不知道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去面对。
“不用紧张,他其实挺有趣的。”
“可是,会不会不太好?”
“你说你,怕什么呢。走吧。”
我拗不过她,只好任由她带着我走出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