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以来,我便没有被赋予名字,我的家族会一直沿用同一个代号,因此在我的父亲去世之前,我是不会有名字的。直至父亲离世前,我都将以代号存在。
然而,无所谓,我自己选择了“墨”这个名字。
至于背后的心理动机,我就不告诉你们了,毕竟我自己其实也没有想明白。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有这样的场景一直陪伴着我。
萤火点点,星月散布,远方传来精灵的歌声,周围弥漫着紫罗兰的香气。而这样的场景,也是我父亲最喜欢的。
我之所以在往后的挣扎中记得,并不时记起,便是因为他总是会在这样的环境中教我施展魔法,吟唱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歌曲,甚至在嬉笑之间,会教我品尝美酒,看我被酒香呛住的模样。
我经常在这样的场景下,和我的父亲相处。他总是很忙,这样相处的时光,是他在繁忙之中挤出来的。
即便这些相处的时刻短暂且珍贵,我对父亲的爱却从未减少。要知道,自从我诞生起,维思顿家族就对我进行了严苛的训练。即便是蹒跚学步的婴儿时期,我都没有得到过一个正常孩童应有的童年。
唯有在父亲身边,我才能感受到片刻的放松和释放,如同真正的孩子般对世界充满好奇。
或许维思顿家族深知我和父亲这类人天生早慧,所以才会这么严苛地对待我。
也因此我们对于早慧这类事并不热衷,甚至是痛恨的。
我虽能在尚不能清晰言语之时就能背诵书籍并记住一切,也能因早慧而拥有刚出生时的记忆。但这早慧带给我的,是从小就在古板老者的指导下,在教堂里学习魔法,这么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尚未出生的维思顿小少爷。
某日,趁着与父亲共度时光之际,也许是孩童本能的爱玩的心理,我终于向他倾诉了心中的不满。
我趴在父亲的怀中感受他的体温。
父亲当时只是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摘下一朵正开得旺盛的紫罗兰,望着夜空喃喃自语:“为什么呢?也许这就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命运吧。”
随后,他将紫罗兰的花瓣放在我的手心,背对着我,不言语地站立在高空之下不知多久,就如常施展魔法离开了。
握着父亲赠予的紫罗兰,我不愿接受所谓的命运安排。骨子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反抗,让我一直抗拒着这所谓的宿命。
直到我七岁那年,父亲突然衰老,一夜之间白发苍苍,脸上的皱纹如同一道道沟壑横在他的脸上,夺去了父亲原本年轻的容颜和体力。
我大为心惊,急切地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却只是笑了笑,在接近黎明之时才告诉我家族的秘密。
我还来不及反应,父亲就气息全无。
我的父亲死了,我唯一的亲人死了。
死于三十岁的年纪,死于家族成员难以逾越的生命线。直到这天,我才明白我和我的父亲,乃至我以往的家族修炼的魔法,是以燃烧己身寿命为代价换取强大的魔力。
那时我才七岁,就已经成为了高级魔法师,这并非因为我天赋异禀,虽然父亲也承认我在某些方面比他更为强大,但更多的是我在以牺牲寿命的方式提升能力。
直到父亲临终之前,我才知晓自己所修习的是什么类型的魔法,同时也明白了自己注定活不过三十岁的残酷现实。
得知这一切后,我的世界仿佛崩塌。
我不解为何挚爱的父亲会让我修炼如此残酷的魔法,更难以接受我生命存在的意义竟然就只是为了保护一个我素未谋面的人——那个刚刚两岁的维思顿小少爷。
我必须付出一切,包括生命、自由以及亲情,只为守护他,而他在成为家主前甚至不会知道我的存在。
作为维思顿家族守护者的一份子,我们只能隐匿在继承人的视线之外,默默为其成长提供支持,只有当继承人成为家主或面临生死危机时,我们才能出手相助,且绝不可以暴露身份。
这是为了能让维思顿家族的继承人能够长成足够强壮的枝干撑起一个家族的事物。
但这也让我们的存在,仅限家主一人知晓。
我在世上的价值,仅仅是为了守护一个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的陌生人,付出所有的一切。
我在父亲的遗体前从早直直地站到了晚。
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只知道心内腾空的海浪将要把我吞没。
看到月光泼洒在我的身上,这才猛然想起眼前父亲的躯体需要我来将其收殓。
于是小小的我在月光的指引下,将父亲下葬在他生前常与我相处的地方。
那里被我父亲施了魔法的紫罗兰也还在开放,精灵和星月也没有理会世间的悲欢离合,依旧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走着自己的轨道。而常常一起相处的两个人也都还在,只是其中一位被在埋在了地下,而另一位还站在地上。
那一夜,我为父亲找了一块石头,不用魔法,只是自己找了一个刻刀,一刀一刀地雕刻父亲的墓碑。
我不知道我雕刻了多久,太阳和月亮是什么时候进行的循环我也记不大清。
只是在我快要雕完了的时候,那群教导我的长老突然要将我带走。
因为我已经许多天没去接受教导,也因为父亲已然死去,整个家族就剩下来的我也即将成少爷的保护者。
我的内心无端空白、麻木,无论那些长老怎么让我接受仪式,我都没有多大的感触。
直到我按着那些人的指引在暗处见到那位我即将用一生守护的小少爷时,我的心下无端生出无限怒火与怨恨。
我身上的每一块血肉都在叫嚣着让我去杀死这个幼儿。
维思顿家族显然对我这个守护魔法师极度信任,他们竟然十分放心地让我有单独和这位小少爷相处的机会。
虽然我依旧只能藏在阴影之中。
那是小少爷自己在房间睡觉的时候,之前围绕在他身旁的女仆守候在房门之外。
我看着这位小少爷,看着他那属于婴儿的睡眠,是安静的、不易醒的睡眠。
彼时七岁的我很冷静地决定让他此后永远长眠。
我一步一步地迈向小少爷的摇篮,我看见他的身边堆砌着的维思顿家族所有的期待和爱意。
那一个小小的摇篮里,拥有世上能找到的最柔软的被褥,和最轻薄的布料制成的睡衣,就连他身旁一个随意放着的小玩具的价值都不下于黄金。
我看着那幼小而又脆弱的生命,激动地想象着维思顿伯爵他们看见这个婴儿的鲜血洒满整个摇篮时崩溃的表情。
我举起了双手,施动维思顿家族的人教给我的、剥夺我的生命的魔法。
然而,在魔法即将触及那个承载着无数爱意的婴儿时,我身体内的某种力量却阻止了自己,我的内心在此刻竟然涌现出对小少爷的怜爱之情,原本强烈的恨意也在迅速地消退!
那已经被我施动的魔法攻势竟被我自己悉数挡住。
我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不管自身的反噬,立刻离开了那个房间。
我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极力回想自幼年时期所承受的严苛训练、此刻正欲施展的魔法,以及长眠在紫罗兰花海中的父亲,那种几乎让我窒息的矛盾情感才勉强被压下。
我颤栗不安地站在父亲的墓碑之前,孤立无援地面对天地苍茫。
我倾听着来自精灵悠扬的歌声,我聆听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竟愕然发现,在那一刻,我竟然对那个小少爷萌生了喜爱之情!
这简直荒谬至极!
满载着成长中积累的委屈和怨恨,怎可能转化成对维思顿家族继承人的柔情?
我心中不禁嘲笑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实,仿佛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记忆中燃烧的愤怒与仇恨理应是对维思顿家族最恰当的回应,而非这突如其来的温情!
然而,无论我如何挣扎,每一次试图向小少爷下手时,都以失败告终,并且每次失败后,对他的喜爱之情竟愈发深厚。历经数百次的尝试,内心的恨意似乎已被消磨殆尽。
尽管如此,或许是因为那份深植骨髓的恨意过于强烈;又或者正如父亲曾言,我的天赋确实超越了他许多,以至于即便到了此刻,复仇的念头仍未从我心中彻底抹去。
于是,我秘密潜入维思顿家族的藏书馆,历时三年翻阅了馆内所有典籍,却始终未能找到答案。
正当我要另寻他法之际,一个守在藏书馆不知岁月的老者悄然出现,无声无息地丢给我一本书。
这一幕让我大吃一惊,虽然我的魔法修为已臻大陆顶尖之列,但在此之前我竟从未察觉到这位老者的存在。出于本能,我立刻摆出防御姿态,只见老者仅留下一句:
“这是最后一次了。”
话音刚落,那形如枯木般的老者在我的眼前瞬间化作一摊清水,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他的离去,我不知为何并没有感到极度恐慌,甚至在他完全消失之后,在原地就开始阅读起那本神秘书籍。
而书中所述的内容恰恰揭示了我长久以来苦寻的答案。这本书没有注明作者、出处或名称,开篇第一句就直指主题:
“爱恨转化,情自心生。”
待我细细品读完整本书,我才恍然明白为何自己的恨意会逐渐淡化直至几乎消失不见。
书中明确写道:
“受咒者及其后代将永远忠诚于施咒者及其后代,一旦受咒方产生背叛等负面情绪,面对施咒方时将会自动转化为对其的喜爱等正面情绪。并且,受咒者恨意越深,转为爱意的程度就越强烈。
此诅咒不可逆。”
无法抗拒,无法违逆!
多么无情而决绝的诅咒!
在我继续阅读的过程中,书中还详述了我们家族历代成员与这个诅咒抗争却全部败北的历史。
在此期间,维思顿家族不断壮大,如今已然权倾天下。
更令我震惊的是,那些束缚着我乃至先祖们心灵与行为的魔法,无论是控制情感的诅咒还是以寿命换取魔力的秘术,原来都是由我们的祖先亲手施加或创造的。
至此,我终于深刻理解了父亲所说的“摆脱不了的命运”。
然而,我永远不会屈服于所谓的命运安排。
在深化复仇计划的过程中,我开始细致入微地观察维思顿一家人的所有喜好与厌恶。
尽管在与小少爷相处时,那无法抑制的爱意总让我放弃对他的报复行动,甚至有一整年的时间,我都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每当小少爷遭受丝毫伤害时,我都本能地想去保护他,这使我一度以为自己将如父亲所说般,永远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
仓皇和绝望萦绕在我心中,我始终是一个不能见人的在阴暗中生存的老鼠。
转机出现在小少爷十三岁那年,他喜欢上了一个拥有金发碧眼、性情温和的女孩。她弯弯的眉眼和唇角使她与小少爷站在一起无比和谐、般配,以至于我的内心首次涌动起强烈的嫉妒情绪——对维思顿家族的皓少爷,也就是我所谓的仇人。
这无疑荒唐至极,而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这份嫉妒心驱使下,我回到已一年未曾造访的父亲墓地,那片紫罗兰花海中,才重新唤起了我对维思顿家族的恨意以及被遗忘已久的复仇计划。面对父亲的墓碑,我第一次流下了泪水,带着迷茫、无措和绝望。
痛哭之后,花香依旧,我饮尽了父亲生前最爱的美酒,几乎醉倒在花海之中,甚至想过就这样醉死在这片承载记忆的土地之上,不再去想往后的岁月,甚至想过就这样吧,也不去管什么报复,就这样吧。
轮回自己家族的宿命,成为那轨道中不曾偏离的一份子。
然而现实终究会将人拉回清醒。
无论何种恨意、嫉妒或是颓废,我在酒醒之后依旧继续执行那已被搁置一年之久的复仇大计。
我终究是不甘于命运。
在小少爷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强忍着心中的爱意与痛苦,燃烧着全部的恨意和嫉妒,终于将他带离维思顿家族,囚禁在我精心筹备多年的山谷之中。作为陪伴他多年的人,我深知小少爷最珍视的就是自由,何况这个自由里,还带着眷侣分离啊。
安置好小少爷后,我开始了自我疗愈的过程。那份对小少爷的深沉挚爱一直在阻止我前进,在押送小少爷的路上,我已经身心疲惫,遍体鳞伤。
经过三天的努力,我才勉强修复身体到可以行动的程度,也不得不拄起一根拐杖行走。
我首度在小少爷面前现身,真正面对面地与他相见。
我带着他参观山谷中我为他亲手种植的矢车菊,那些因魔法而永不凋零的花朵。
看到小少爷惊讶的表情,我的身体再次承受不住压力,强忍着身体一切的不适,不动声色地将他送回我为他精心准备的房间,自己则回去继续修养。
在我囚禁小少爷的两年间,维思顿家族一直在寻找小少爷,并最终发现是我将其带走。但凭借我世间顶级的魔法修为,以及我早在这片山脉设下的重重魔法,他们对我无计可施。
而且我给山谷施加的隐匿魔法无人能破。
不过可笑的是,他们不清楚,除了囚禁住这位小少爷,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我对小少爷的爱如此强烈,仅仅是将他困在山谷中,我对我自己身体的攻击就从来没有断过了。
每一天,我都伤痕累累;每一天,我都在这个躯壳下被爱火和怒火烤炙。
幸运的是,我在构建山谷之初就将自己与山谷的命运相连,确保我不能离开这片山谷,也时刻提醒自己对他的仇恨。
在我死之前,这位小少爷也不能离开。
因为我打破这片山谷的困阵必须要我本人的巅峰时期的能力。可这条只要小少爷还被我困着,那就不可能实现。
而让我死,无论是爱是恨,那一份纠缠的情感也总是不会让我放过这位小少爷的。
而每当恨意即将被爱意冲淡之际,我也总会进入我为自己亲身设立的密室中,反复回味童年经历及想象中父亲与祖辈们的遭遇,以此支撑自己坚持下去。
正是这样的自我鞭策,我才得以走到最后。否则,恐怕早在我带小少爷离开几天后就可能崩溃。
小少爷也从未停止过寻找逃脱的方法,当发现那个由我亲自设下的魔法罩后,他开始被迫与我虚与委蛇。
我微笑着看他的一举一动,默许他的一切尝试。
直到我发现他似乎以看那个女孩的眼神来看我时,内心的荒谬感与积压的爱与嫉妒让我在一次酒醉之后吻了他,深情而又执着。
我醉了,我对自己说,第二天梦就会醒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醒来,小少爷对我的恨意再也无法隐藏。
我依然笑着,身体上的伤口也从未未好过。
当小少爷用他满含恨意的利刃向我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早已预见这一刻的到来,于是我选择了离开。
但他并不知道,其实他根本无法伤害我。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伤害我的,只有我自己,而世界上最大的阻碍亦是我自己。
小少爷在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逃脱后,选择了绝食以示反抗。
然而他并不清楚魔法的神奇与强大能够如何操控一个人的意志和身体。显然,他的抵抗行动再次宣告失败。
我亲眼目睹了我深深爱着的小少爷如同一朵枯萎的紫罗兰般丧失了生机。
我似乎成功了。
我内心的雀跃和自我厌弃也同时达到了顶点。
我身上的伤势也重到了顶端。
整片山谷的矢车菊在我的魔法下一直明艳了整整六年的时间,这片山谷在六年的时光中也一直充满了春意。
此时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可能是我一直在违逆那个诅咒的原因,导致我一直在过度使用自己的魔法。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我的身体突然在一天之内衰败并且变得疲惫不堪。
我突然意识到我连三十岁都活不到了,我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即将在此时此地死去。
在临死的时候,我的内心异常的平静,一种解脱之感也从我的内心传递到身体各处。
我终于要死了吗?
我微笑着想。
于是,我将自己的信息传给了维思顿家族,他们迅速赶来这片山谷,在我身体开始消散的那一刻找到了这里。
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留恋的东西。
于是,我用魔法将我的身体化为光点,随着风消散于世间,那些矢车菊、城堡以及我亲手创造的一切痕迹,我都让它们随着我身体的消散而消散了。
唯有这自然形成的山谷留存下来,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
在一片消散的光点之中,我似乎看见了小少爷向我奔了过来。
但此时,我既没有爱,也并没有恨,一切都是平静的,不论是维思顿家族,还是对自己,亦或是眼前我用一生纠缠着的小少爷。
我看着向我疾奔而来的小少爷,第一次轻松地笑着说:
“自由了。”
谁都是,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