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大早戚廷蕴就来了探花弄,见着颜瑛,张口便是劝慰道:“你弗要担心,裴四爷昨天已急让人送了手书往京城给裴翰林。这位程公公就再是个活阎王,也得听司礼监的命令,裴翰林是张阁老的门生,张阁老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宝荣一向关系不错;如此也就能搭上桥了。”
颜瑛闻言,旋抓了她的手,说道:“你快些让裴公子去信把人追回来,我爹不会有事,弗把裴家扯进去了。”
她虽知程回和裴潇有些交情,但并不了解其中深浅。何况现下程回报仇心切,万一裴潇当真以为她这里情势危急,在京城周旋坏了他的事,恐怕昨日交情也能反目成仇。
不想话音刚落,忽听有人恼道:“好个孝敬女儿!”
颜瑛转过脸,迎面看见怫然作色的颜老爷走来,离座起身,向对方浅声道了万福。戚廷蕴也忙忙行了礼,赶着说道:“颜老爷,莲姑的意思是,姨父他吉人自有天相。”
颜老爷只把眼看着颜瑛,口中径说道:“蕴姐,谢你们家里来关心,瑛姐她祖母病着,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同她说。”
戚廷蕴听出这是逐客令,就这么离开自不放心,但要留下来又怕更让表妹为难,纠结间瞥见颜瑛示意的目光,想起对方还有话要她赶着交代给裴清,只好一咬牙,道辞去了。
颜老爷又挥退了要端茶近前的小燕,祖孙俩面对着面,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傍边,屋子里静了半晌,颜老爷沉着嗓子将语声微缓地道:“莲姑,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
颜瑛面不改色地说道:“远水难救近火。缇卫司的行事出了名没个准头,并非说一定有什么必经的流程才能处置人;程公公本是把爹请进衙门的,颜家人转头却不肯听他吩咐,盘算着往京城搭关系来压着他,消息漏过去,恐怕他要生恼。”
颜老爷沉默了半晌,右手拇指在椅臂上摩挲来又摩挲去,若有所思道:“我昨晚反复想过,虽然程公公那里让我们稍安勿躁,可你父亲人在司狱,家里如何能当真静下心等着?只你说的也有道理,此案我们不知内情,程少规城府又深,若轻举妄动坏了事,还不知颜家要承受什么。”
“不过程家宅子就在我们一墙之隔。”颜老爷说着,抬眸向她看了看,“家里现在这种状况,你祖母已是担心地先病了。你们姐妹与张娘子过往既有私交,还是可以过去走动走动,我们费些银钱,别让人家觉得两边生疏了。”
颜瑛眉间微蹙:“祖父既已晓得了程少规的真正身份,关于张娘子这些话又何必再提。现下家里本没有什么事,我们上下钻营,倒好像父亲当真入了罪一般,平白教人另眼打量。”
颜老爷被她一而再地驳回,心里已然不悦,但此时却不好发作,只脸上略略一沉,说道:“你是未出阁的小姐,自然不懂这些太监也有自己的心肝肉。你忘了自己还救过裴府那因刘太监受损的厮儿?就说织造局的蔡公公,满姑苏谁不知他身边有个娇滴滴的娘子?”
颜瑛脸上红了红,没有吭声,只听着颜老爷续道:“我倒是奇怪你,这回怎地能如此沉得住气?”
“莲姑,我早是说过,日后家里这铺子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他这般说着,试探的目光已投了过来。
颜瑛一顿,霎时攥住了掌心。
“我是怕说了缘由,祖父会更担心。”她开了口,语气平淡。
颜老爷狐疑刚起,便听得屋外有人奔走高喊“大爷回来了”,于是即刻放下眼前事,匆匆去了前面。
颜同文果然手脚齐全地回来了。
他还是去时的样子,连根头发丝也没有乱,只是人看着脸色不大好,像是刚刚放走了半身血。此刻妻妾虽都围在身边关问,但他只是向李月芝道:“瑛姐在哪里?”
“招惹了麻烦,也不先向你父母好生做个交代么?”颜老爷脸色沉沉,迈着步子从廊下走了过来。
颜同文瞥见跟在他身后的颜瑛,即上前盯着她,两口大气深吸下去,说道:“你晓得程公……程公公与你母亲认识么?”
他这话一出,除了颜瑛之外,其他三人皆是当场愣住。
颜老爷看了看儿子,皱起眉头,又把目光转过来,看着孙女。
颜瑛浅浅点了下头:“他说过。”
颜同文几乎红破了脸,喝道:“那你为何不早说?!”然后伸出手指着她,“你好啊,明明在程公公跟前有这样大的面子,却瞒着我们,昨日你若肯站出来求他,我怎会在那阎王殿听了整夜鬼叫!”
李月芝在旁边劝道:“官人误会了,正是莲姑昨日去得了程公公的话,说你不会有事。”
“程少规说他欠了王若蕙一个人情!”颜同文猛地回手一挥,“堂堂南缇卫司掌印的人情,难道不配她颜瑛当场跪求把她父亲放出来?只她心思全在为自己谋好处,程公公交代我要好好待她嘞!”
闻讯赶来的颜瑾行至近前,恰好听着这最后一句。
颜瑛下颔轻抬,面颊通红地道:“父亲这话说得好,只长辈们也听着了,程公公欠的是我娘的人情,不是我。我母亲如何去世,在场众人皆知,我自觉不配用这份人情,颜家这一大家子人,有哪个敢自己去程少规面前说要承了这份情让他报答的——”她侧身把脚下一让,“请便。”
她又直直看向颜同文:“或是父亲要去祖母那里把她从病床上请起来一道去,亦请便。”
院子里一片鸦默雀静。
少顷,颜同文转开有些发窘的脸,问颜老爷:“……娘她病了?”
颜老爷没有理他,转息,向李月芝道:“月娘,你陪莲姑回房去歇息,弗让她被那些陈年旧事再伤着心。”
李月芝眸光微闪,心下方一踟蹰,又有门房小厮走来颤颤上覆道:“缇卫司来人说,程卫公请大小姐去洗珠桥程家宅子出诊。”
不待旁人言语,颜瑾忽地上前一步:“姐姐,我陪你同去。”
李月芝愕然间霎时回过眸来:“你去添什么麻烦?”
颜瑾不语,只是把颜瑛望着。
颜瑛心有所感,没有作声,吩咐那小厮:“叫小燕把药箱取来。”言罢,径向颜老爷一礼,举步往大门首去了。
***
沿街传来的声音不知从哪时变得轻如蚊呐,几乎不再入耳。
人坐在轿子里,渐渐地已有些分不清此时究竟行走在何处,颜瑾掀开帘子把目光探出去,才发现她们已是到了地方。
程家大宅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还静静蹲着,门首洞开,仍是平常的样子。台阶上散了许多细碎的土痕,好像不久前才刚刚被碾碎在此,印迹凌乱,一根笤帚倒在石狮旁边。
颜氏姐妹俩跟着领路的缇卫走上石级,踏进了宅门。
颜瑾这才看见庭院里四下都有身着缇色撒曳的卫士把守,她眼风只一掠便又立刻收回,深吸口气鼓在胸中,继续走着路,一面往颜瑛身侧靠近了些。
她们一直去到了内院。
本以为是要直接去往女眷居所,不想那带路的缇卫却又转身上了避外的长夹弄,这般走了一会,斜风拂来,送着隐约的烟火气,姐妹二人竟是被领到了后宅灶头间所在的院落。
她们一眼就看到了程回。
他在灶屋外摆了张方桌,人就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主位上,身上那件缇色的撒曳比其他人的更加光彩射目。
程回也看见了她们。
他的目光落在颜瑾身上,眉头轻皱,旋不着痕迹地把视线移过,径向旁边的颜瑛一笑,说道:“辛苦颜小姐走一趟,有人弄伤了手,劳你去屋里看看吧。”
这小院一眼看过,除了那灶头间之外又岂有别的屋室?颜瑛也不说什么,向他一礼,抬脚往里面去了。
颜瑾略做驻步,牵起眼尾余光又向程回看了眼,见他裹在那身缇色曳撒里,若无其事低头啜茶的模样,鼻子里一阵酸,偏开脸,迈步时脚下更急了。
程回虽故作喝茶的样子没有去搭理她,但实已将颜瑾快步逃开的身影收入眼中,他放下手中茶盏,撇眸向灶屋洞开的门扇望去,想了想,唤了下属近前:“叫颜大姐来。”
颜瑛在灶屋里刚准备给王秋儿上药,又听人来叫自己出去,便把治烫伤的药粉连瓶子往颜瑾手里一塞,说了声“你来吧”就转身去了。
颜瑾手握着药瓶,看了看眼前面色发青的王秋儿,掌心里微紧,正压了眼帘不去吭声,却听王秋儿说道:“颜二小姐,你是好人,我问你一句,程六指他怎么样了?”
颜瑾听着这话,猛地抬了眸向对方把目光射去,气地涨红了脸:“都到这时候了,你不说觉得对不起他,竟还念着这些么?!”
王秋儿一愣,回过脸,又继续搅动着锅里的鱼汤,说道:“你姐姐的口风紧,她早晓得程云的身份,却不对我说;程六指是个寿头,他活该倒这个霉。倒是你说这两句,显见得他对你们颜家还是不错的,如此我也放了心,不曾因往事牵连你们。”
“是么?”颜瑾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到锅中沸腾的鱼汤,“娘子对亲生子都能说舍就舍,对我们颜家却讲几分道义。或是说,王娘子以为程公……以为程掌印看得起几分颜家,我们就能为你说得上话?”
“你弗要想多了。”颜瑾闻到自灶上弥漫开的鱼汤香气,沉沉地说道。
屋檐外,程回挥退了往桌上摆放酒楼饭菜的仆从,问颜瑛:“你怎么带她来了?”
颜瑛知道他说的是颜瑾,便道:“她不放心,就一起来了。”
程回一听之下顿觉好笑:“她不放心?以为我要对你如何么,凭她那胆小心肠,又能帮你什么?”
颜瑛蹙了眉道:“你叫我出来就说这个?我不是瑾姐,答不了卫公这般细致。我那里正忙着上药。”
“我还没正眼看她,她都吓得兔子一样窜进去了。”程回说着,把眉梢一扬,“算了,既是她要不自量力凑热闹,便由她凑好了。”又说道,“里面那伤你也不必忙得多么细致,我这里还等着请那人吃饭。你们姐妹的桌席我让人备在前面厢房,有事我再叫你。”
颜瑛顿了顿,礼道:“望卫公见谅,我不惯做这样替人收敛皮肉的差事,若是死得痛快的倒要好些。”
程回笑道:“我哪敢让你做这样差事,如此倒向人不好交待了。你不会以为她那烫伤是我弄的吧?让你留下,自然是有别的道理。”
他这处话音刚落,灶头间里忽窜起一声痛呼,尖厉如鸣镝,好似要把屋顶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