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二十三年·暮春
康武门外的钟声响了,未央宫里的杏花落了。
宫人奋力击打着丧钟,让钟声传遍整个皇宫。
未央宫里,齐明娆倚在窗边,闭上眼,手死死地抓着襦裙下摆,眼中蓄起泪水。
宫女款冬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侧殿,跪在地上,“殿下,陛下驾崩了。”
齐明娆抬眼望去,一众宫人皆跪伏在地。
她伸出手想取下父皇送她的金钗,手止不住地颤抖。
这些年她为了替五弟铲除异己杀伐果决,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她原以为自己的手不会再颤抖了。
父皇,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兄弟,却又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好皇帝。
金钗自绿云中取下,她将其置于手心,忆起父皇亲手为她戴上时的画面。
棋子已落,一切皆成定局,终不可追。
她将钗子收进了妆奁,“半夏,替我更衣。”
打磨到极致的铜镜,清晰地照出她的身影。
齐明娆真是厌极了这一身孝服。
二十年前,她身着孝服拜别母后,二十年后,又身着孝服拜别父皇。
可若有朝一日她也去了,谁又能心甘情愿为她披麻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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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传来哭声阵阵,不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齐明娆缓步走入殿内,习以为常地接受众人或是记恨或是恐惧的目光,姿态依旧还是佯装的恭敬。
皇后察觉她走到身旁,只是默不作声地斜睨了她一眼又很快地闭上眼,仍是一副菩萨模样,不悲不喜。
自先太子死后,皇后一直是这般模样,仿若世间万事皆不能令她动容。
照常理,这般场合,她合该哭一哭的。
从今日起,她就是太后,鲜少有人能管束她了。
齐明娆施施然跪下,位置在皇后身后,身旁空出位置等待来人。
若是早些年,该有人斥责她这样有为礼法了。
兰贵妃姗姗来迟,手上还不停地拿着手帕拭泪,妆容寡淡,甚是清丽脱俗。
对上齐明娆望向她的眼神,她默契地对她一笑,转瞬便又开始涕泣连连。
满室哭声,齐明娆也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嚎几声,只是再无眼泪落下。
她父皇的女人多得殿内都快跪不下,哭声吵得她脑仁疼。
跟着兰贵妃一块来的是她的儿子,五皇子齐明祚,早两年便已是太子了。
齐明娆眼看着众人皆至,俯下身朝着太子行了一礼,高声道:“父皇已逝,还请太子主持大局。”
一众人等也顺着她的话,“陛下已逝,还请太子主持大局。”
齐明祚站起来,面朝众人,“父皇已逝,孤心中百感交集、悲痛万分,然父皇遗命不可违,勉从所请。”
齐明娆观察着皇后的反应,她却始终没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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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遗体在宫内停殡多日,众人时不时便得去哭丧。
齐明祚和齐明娆商讨过后,给他定了谥号“徽正帝”。
他们的皇祖父尚在时,原定的太子并不是他们的父皇齐光演。
他的皇位是靠着宫变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所以他最怕别人说他得位不正。
这样的谥号不知算作讽刺,还是恭敬。
生前身后名,平生功绩几何,他们作为他的儿女,且还得为他计上一计。
徽正帝的棺椁停放在太极殿,内里随葬珍宝无数。
棺椁中随便拿出来一件珍宝都够一户普通庄户人家吃上几年的,可惜这一世的齐明娆不懂。
皇家威严,若不是高祖仁慈立下不许活人殉葬的训言,便是百人千人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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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花樽中杏花与兰花交叠,杏花的花瓣落下,已显颓势。
齐明娆端坐在坐榻上,和兰贵妃面对面客套着,两人皆是一副微操胜券的模样。
风吹起齐明娆头上的白色飘带,遮住了她的眼。
“玉棋这些日子辛苦了,姨母特意叮嘱为了熬了这虫草鸡汤,趁热喝了吧。”
兰贵妃说完,身旁的半夏就打开食盒将汤碗置于桌上,隐隐冒着几分热气。
齐明娆不觉有他,用瓷勺舀了一口就喝了下去,“多谢姨母,这本就是玉棋应该做的,一切皆是为了齐徽江山和琅琊王氏的富贵荣华。”
“殿下日夜操劳,快些喝吧,奴摸着碗有些凉了。”
半夏忽然地催促,叫齐明娆觉得有些怪异,可这些日子她确实是太累了,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舀着汤一口一口喝着,她下定了决心,“姨母,如今五弟马上就要登基,玉棋想……”
话未说完,她便呕出一口血来。
整个人无力地倾身倒了下去,意识朦胧间,她看到了兰贵妃笑着的嘴角。
粉面红唇,妖异非常。
若没有这抹笑,齐明娆定是会先去怀疑别人要害她,怎么都怀疑不到她的好姨母身上。
她幼时母后便离世了,随后兰贵妃进宫,抱起那个小小的她,疼着护着,捧在手心里跟宝贝似的。
兰贵妃对她,甚至比对五弟还要好上几倍。
“姨……母……”齐明娆想去抓兰贵妃的衣角,却被她用力甩开了。
“传下去,自陛下崩逝以后元恒长公主日夜哀恸不已,已随陛下去了。”
恍惚间,她看见齐明祚拿着把扇子悠悠地走进次间,“阿姐,你不用担心二哥,我很快就会送他去见你的。”
最后一丝气力也丧失了,齐明娆整个人倒在地上,面朝着窗,瞳孔里照应出杏花落下的样子,像极了雪落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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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恒长公主齐明娆死了,死在了景明二十三年的暮春时节,那是她准备功成身退、远离朝堂纷争的第一年。
苦心筹谋数十载,她费尽心思一步步把五弟齐明祚从一个不受重用的普通皇子扶持到太子,如今父皇崩逝,他登基在即,却联合其母兰贵妃给她下毒,致她于死地。
齐明娆母后走得早,同年母家送来了她的堂妹王韶兰这么多年,她一直把兰贵妃当亲娘一般对待。
她到死都不敢相信这两个平日里他最亲近的人竟然会亲手毒死了她,还如此急不可耐。
明明五弟登基之后有的是机会,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多等吗?
以免,夜长梦多吗?
终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①
她死不瞑目,死后灵魂漂泊数载,终不得依。
那段时间里,她看到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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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明娆死后,未央宫便荒废了。
兰贵妃也就是后来的兰太后不许人再走进未央宫,自己却夜里常往那处去。
对着未央宫正殿里的那幅画像,她手拿烛火,满是怨怼。
“堂姐,少时人人都说不如你,可现如今,吾儿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你的一双儿女却只不过是我儿子的垫脚石,还是我赢了,我比你强上千倍百倍。可惜你是个短命鬼,都见不到我如此畅快的时候。”
她这般情态,便是一把火烧了未央宫齐明娆都不觉得奇怪。
畅快亦不过一时,齐明祚本非帝王之才,随了她母后的性子却又少几分隐忍。
齐明娆恍恍惚惚,眼见他高居庙堂,眼见他宴请群臣,眼见百姓民不聊生,眼见叛党兵临城下,眼见他烈火烹尸。②
那个男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一路从江南杀过来,每到一处,都有百姓自愿加入起义军。
手段狠戾,样貌出挑,才智过人。
名唤褚祈亨。
新皇登基之后,她渐渐意识模糊。
待到意识再次回笼,齐明娆一睁眼就见到了兰贵妃那张芙蓉面,乍一看,只觉惊骇非常。
明明死后漂泊数年,她死时的画面却好像依旧在眼前永远挥之不去。
她一把抓住了被子往后靠去,面色已是惨白,眼见着兰贵妃那张嘴一张一合,一时竟听不真切。
坐在床边的女人眉目含笑,温声细语地问她,“玉棋怎的这般神情?怕不是梦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齐明娆身上抖个不停,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不能,好容易稍稍平静下来,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她幼时在公主院的寝宫。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在这。
虽说她前世死后以灵魂之体侥看人间已是怪哉,到底是前者无从查证是否与他人相似。
可这再活一世之事却更是闻所未闻,她甚至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会不会这只是一个合乎她记忆的虚幻场景?
一时弄不清状况,压下心里千万个疑问,齐明娆想着先回几句话糊弄过去。
她目前最可能的猜想是自己大概是回到了幼时,抬眼间望见床榻对面的铜镜,映照出的小小人影大约是七八岁的模样。
齐明娆松开紧抓的被褥,三两步爬到兰贵妃身旁,钻进她怀里。
“姨母,玉棋梦见姨母不要我了,我追着追着遇见歹人了,好生骇人呢!”
兰贵妃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小姑娘的情绪,“姨母怎么会不要玉棋呢?我们娆儿如此可爱漂亮。”
举止柔和、语调温婉,俨然是一副慈母的姿态。
然而齐明娆脑海里依旧是那些前世的记忆在盘旋,看着这个时候的兰贵妃,她在猜测她是否已经动了事成之后要卸磨杀驴的想法呢?
右拳掩盖在绫罗之下,她此刻是真的想掐死她,还得问问她为何如此对待她。
她现在只希望兰贵妃快些离开,否则她怕是真的装不下去了。
正巧此刻钱姑姑带一人走进内室,“禀告公主、娘娘,伽蓝殿的紫苏姑娘来了。”
兰贵妃转过头,看向紫苏,“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生照料小皇子吗?”
“娘娘,小皇子哭着要找娘娘,江姑姑让奴来请示一下娘娘何时回去。”
“江奴又哭了,都两岁多了,还天天找娘呢。”兰贵妃捂嘴轻笑,看似说笑,实则已经有些着急了。
她向来最宝贝这个儿子。
“既然如此,姨母便先回去吧,无妨的,明娆已经没事了。”
直到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齐明娆才猛地泄力般地瘫软下去,松开攥紧的右手,指甲戳进了肉里,手心往外冒血。
她只有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想立刻杀了兰贵妃的冲动。
伤口不深,口子也不大,只是看着着实有些吓人,齐明娆不准备包扎起来,比起上一世所受的伤,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任由它流血,更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所受的一切。
学起女童的娇憨模样,她看向一旁的小丫头,“款冬,兰贵妃今日可带了糕点来?”
款冬闻言,有些疑惑,窃笑道,“兰贵妃?公主怕是睡糊涂了,合该是兰美人才是。”
钱姑姑拉着款冬跪下,“放肆,小丫头没规矩,公主莫怪,兰美人今日确实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
齐明娆挥挥手,“无妨,本宫有些睡糊涂了,现下是何年何月何日?”
语罢,她佯装打了个哈欠。
“景明四年冬月初九。”
“瞧我这迷糊劲儿,该是问什么时辰才是。”
“现在不过午时三刻。”
“且都退下吧,本宫要再歇息片刻,若是要用晚膳了本宫还未醒便烦请姑姑了。”
“是。”
“对了,把那面铜镜撤下吧。”
“是。”
帷幔被解下散开,齐明娆的万般心事随之一起掩藏。
听着铜镜被撤下的动静,齐明娆暗自松了口气。
她幼时不懂风水,从不觉着屋内陈设有何古怪。
近日一观,才发觉铜镜竟是正对着床榻,难怪她那时会时常梦魇。
侥幸重活一世,必不能再活得如前世一般。
只是既都让她重活一世,为何不能再早些,让她再见见母后,若是回到那时候,她或许就能救下母后,阿弟也不会变得痴傻。
重活一世已是上天恩赐,她知晓自己不应再奢求别的。
至少现在自己和阿弟还活着,外祖父也还一切安好,她还来得及改变很多事情的走向。
这次,她的命要捏在自己手中,不会再为他人枉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