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离开后玄懿与世南宫走在一条铺满月色的长廊。
“我倒是觉得诧异。”
玄懿开口道,
他走在世南宫前头,背着身,看不见表情。
“你一开始说留下有条件,我以为你会说要我尽心尽力去对待你的同族。”他顿了顿,问,“你不担心他们吗?”
世南宫语气淡淡, “我们不过是水中浮萍,主公想留下我们便留下,想好好善待我们便好好善待我们,这全不过在主公你的一念之间,即便是你现在许下过承诺,可言语不过是飘渺,抓不住也留不住,我何必白白感动自己。”
月光下,少女洁白的纱裙透过光,隐隐勾勒出纤瘦的身段,腰背上挂着的背云如涟漪微漾,明明是白玉,此刻却好似泛着竹叶般碧绿色的光,举步间仿佛真的拥有了这具皮囊与生俱来的端庄。
“世小姐倒是通透。”
玄懿笑。
“不过世小姐也可以试着相信我,相信黑夜,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要共同面对共同的灾难,以真心换真心才能长久。”
“真心?”
世南宫薄唇微启,疑惑般喃喃,表情却是漠然。
“东国的神女天生便拥有操控植物的能力,能力强者比起龙裔也不逊色,主公要用我们无可厚非,但偏偏主公却要选择用后代来体现神女的价值,这与那些只是贪图东国力量的人有何不同,主公,可见您的真心里似乎也参杂进了一些虚伪的东西。”
玄懿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面具下是一如既往温柔的面容,可光影打在面具上,却像带着深不见底的阴暗,仿佛那副面具后是一双如蛇一般盘踞在高处审视的眼睛。
“世小姐可曾听闻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忘相似。”
“永生,对于生命而言,是不可能达到的高度,但人,却能够通过一条路,无限的接近永生,那便是传承。自燧人氏擎起第一簇文明火种,生命延续的微芒便化作不灭的基因在我们的血脉中奔涌。薪火相传的智慧在甲骨龟裂处生根,于青铜铭文中抽枝,终使孱弱族群蜕变为根系深扎、冠盖参天的文明巨木,所谓永生,正是古老基因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瞳眸中迎来的的一次又次的重生,这正是千年来人类得以繁荣兴盛的原因。世小姐,人类在自然面前是脆弱的,龙裔与众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后代能够延续下去。”
玄懿带笑,走近世南宫,光影逐渐褪去,他的面容又变得柔和。
“不过我再如何将这件事说的高尚无私,于你而言,都是对你的自私,确实,我们始终无法被称作“平等”,从你拥有那份力量的同时,这份平等就已经被剥夺,或许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让你在拯救这个世界发挥作用,但这世上仅仅只有一位世南宫,你独一无二,你举世无双,所以你这一生注定要被架在这条被敲定好的命运轨道上行走。与其说你是生需为此倒不如说你是为此而生。”
玄懿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衣上用金丝线绣着龙纹,月光下远远望着只觉得美丽,直至距离的挨近,他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月光下那隐匿着的尖牙利爪逐渐浮现世南宫的眼底,微光之中若影若现,危险如一双温热的掌心,不知不觉缠绕上世南宫的身体,明明两人之间还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可世南宫却觉得“如此逼仄。”
“主公为何如此笃定我会按照您说的那样走?就因为东国的人需要您的庇护?”
“你要如何走是天命注定,并非是我左右。”
玄懿摇摇头说,
“何况我同世小姐说过,帮助东国是我们应尽的本分,换不取一个人的自由,能让世小姐留下的只有世小姐的心甘情愿。”
而且…,世小姐来到这也并非因为要寻求东国人的庇护吧。”
“呵。”
世南宫轻笑。
“你就那么确定我有别的目的?”
“龙裔有那么多,都是第一次见,我倒不是说不相信一见钟情,但世小姐看见弥律巾时眼里纯粹的目的明目张胆得我就算闭上眼也骗不了自己那会是爱意。”
弥律巾?
世南宫脑海中一闪而过少年的身影。
“主公这是承认我猜对弥律巾与其他龙裔的不同了?”
“那你也承认了你别有目的吗?”
世南宫斜笑着露出一侧锐利的牙齿,
“是啊,我的确有别的目的。世人皆道东国神秘,可我却觉得这,”她伸手指了指地下。“才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尤其是你口中说的那个少年。无论你们如何将他掩埋得不起眼,也仍旧让人无法忽视,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是一把钥匙,只要拥有他,便能够打开关匣着黑夜所有秘密的那扇门。”
“所以,您要阻止我吗,在我将他啃食殆尽前,主公大人。”
世南宫双手环胸,歪着头,说。
她笑着,全身都似蝮蛇般散发着窒息的迷人。
玄懿背着手,微笑着注视面前的少女,手中摩挲着一串黑红色的木珠子。
“我想,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世小姐认为弥律巾是那把打开黑夜秘密的钥匙,而我们也认为世小姐本身既是秘密也是钥匙。那既然我们都是为了解开对方的秘密,那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看看谁的谜底会先被揭开。”
“可以。”世南宫回答的干脆,“但是……”
她摊手,“我的身上没有什么秘密,想必在我来之前主公也调查过我,我既不遮也不掩,有什么便让主公知道什么,这个赌约不公平。”
玄懿笑而不言,只一味盘着手上的珠串。那目光就好像在透过她的皮囊看向那更深的东西。
一种不曾觉察的不安在心底萌芽。
“怎么,不信?”
世南宫抬手伸上外衣,指尖勾住拉开,扬起下巴,露出一侧纤细白皙的脖颈,话语因无所谓而显得有些轻佻,
“主公要亲自将我剖开看看吗?”
“我想,世小姐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说要探寻的秘密,不是我眼前所能看见的这副名义上的神女的秘密,而是这层皮套下那具身躯真正的主人的秘密。”
玄懿的大掌撑上世南宫腰侧的墙,世南宫后知后觉背后贴上了一面冰凉。
“你不是神女对吧,甚至说,你都算不上是个人……”
他俯身耳语,一字一句,将温热吹过耳畔,一双眼睛瞥过少女腰背上的那串珠,在黑夜中闪烁过如狼瞳般幽绿色的光。
“但奇怪的是你却能够因为一些过程而生长出人类的骨肉,如果按照人类的年龄算,你现在的这具身体不过15、6,你瞧,这脊背上的骨头才长到第14块……”
漫不经心的话轻飘飘的落入耳蜗,脊背上刹那间如一阵电流划过,带着仿佛要人惊醒一般的刺痛。
恍惚间,世南宫产生了一种脊背上探入一只手一扎一扎丈量着那层皮囊下腰骨的错觉。
她猛的伸手去推玄懿却被他牵制住手腕,动弹不得。
“我听闻瓷国有一术可以为人捏造身体,想必你的这具身体这张脸便是用那的陶土做成的吧。也难为你,毕竟那也早被灭了国,要找到逃亡到别处的几根独苗实属不易。”
世南宫目光死死盯着玄懿。
是,她不是神女,也没有常人般的血肉,打从有记忆起便是一副花枝藤蔓塑造的身躯,早些年的时候,她会像孩童换乳牙那般迎来生长痛,在脊背上长出几块带着血肉的骨头,到如今她半身植物半身血肉,是人?是植物?是怪物?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并不是东国人但却与东国人生活在一片天地,东国遗失了最珍贵的宝物,所以被灭了国,她对此不甚在意但却想重新建起她的“世外”,于是在偶然发现遗失的宝物藏于黑夜,她便顶替消失的神女的了位置,来这夺回属于她的东西。
“你究竟知道多少。”
或许是少女的那双眼睛太过冷冷而警惕,玄懿终于迟钝的发觉自己吓到了面前的少女,他笑了笑,松开了手,退后几步。
“如你所说,你有什么我便知道什么。”
“怎么办世小姐,我的进度条加一了。”
此刻,世南宫终于清楚的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个彻头彻底的笑面虎。
那些她自以为藏的极好的尾巴早就已被他握在掌心。
心中危险的警钟在此刻敲响。
世南宫下意识后退,想要伸手靠上身后的墙,却惊觉身后突然变得空旷,照射出一道道明亮的白光。
“啪嗒。”一声清脆的水声溅起,世南宫低头看,只见自己脚下荡漾开一圈圈黑色的水波,她发现竟自己立于一潭宝蓝色的湖水,而在那波光粼粼湖面下是一根根纵横交错的树根。
她寻着光源转过身,只见一颗苍天巨树,虬结的藤蔓与树根错综复杂的盘桓着,那层薄薄的树皮下荧绿色的光如脉搏般跳动,玉髓凝练成的乳白色叶片夹杂着几缕金色的花瓣繁华满树冠,游弋着在枝头化作玉液琼浆往下滴落与水交融开出一株株飘荡的冰莲在湖上飘荡。
“啪嗒啪嗒。”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今日,我并非要与你树敌,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论你是不是神女,不论你带着什么样的理由来到黑夜都没有关系,今后你要如何完成你的目的我也不会干涉,只有一点,我允许你的野心你也要配合我完成我的救赎。”
“那若是在完成你的救赎之前我就已经完成了我的计划呢。”
玄懿沉思着,许久后说
“那便是天注定了。”
世南宫侧仰过脑袋望向公玄懿,视线与玄懿相撞,眸光中染上一层淡淡的漠然。
“好了,我们该办正事了。”
公玄懿伸手搭上世南宫的肩膀,
感受着肩上突然施加来的力量,世南宫突然间像是被禁锢一般挣不脱,只能顺着那道力慢慢跪坐下去。
“来,来,乖孩子,看这。”
玄懿的声音如蛊惑的温柔,一双骨骼分明的大手覆在脸上,温热指引着视线一步步往那湖底望去。
“世人皆道,游灵是摧毁了这个世界,却不知真正的敌人仍然躲藏在阴暗的角落没有浮现。”
真正的敌人?
“你瞧,在这湖面,你看见了什么。”
世南宫望向身下的湖面,水面在两人的动作间荡开一圈圈涟漪,湖面很清澈但是再仔细往下看便是一望无际的幽深。
“能有什么,一潭水,树根,水藻,石苔…这就是你说的真正的敌人?这不还是植物吗。”
“你看的太远,忽视了眼前。”玄懿似有些失落的开口道。
他伸手拔下盘发的银钗,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散下来。
冰凉随着吹拂而过的发丝抵上世南宫的脸庞。
“主公这是做什么。”
世南宫瞥了眼那银钗,收回视线。
“让你看清你真正该看见的东西。”
下一秒疼痛袭来,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脸上划开,带着一阵风,吹过身后人缠发的红丝带拂过世南宫的眼。
玄懿伸手推了一把世南宫的肩,她便就这样失力向前倒去。
冰凉的血珠滚落水中,似一抹嫣红色的鱼尾摆动向湖底游弋。游过平静的湖面水,水色逐渐向翠色、青绿、墨绿色过渡。直至快入水中,世南宫看见了一道黑色的深渊,她想要看清那里头有什么,却发现,越是想看清就越模糊不清,于是她们的距离逐渐挨近,直到她的脸即将触及那层薄薄的水,她与深渊面对面,才惊觉,那是水中倒映着的她的瞳眸。
世南宫终于明白她要看见的,是影。
“噗通。”
世南宫整个身子淹没水中,直直往下坠落。
她翻过身,面向水面上站着那道身影。
那道身影也注视着她,没有说话,但她的耳畔却真切的环绕着他的声音。
“恭喜你,找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敌人。”
“人有阴阳两分,世界也分为两个世界,阳者存在于现实世界,而阴者,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影,寄生于“镜世界”之中。阴阳各自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对方的模糊记忆是梦。阴阳两者不分主次的,两个人都是同一具身体的主人,但就如太阳和月亮,虽是平等,但月亮的光辉总是要暗淡于太阳,于是阴者开始脱离镜世界,分裂到现实世界。他们不能够与阳者共存,于是影便去杀害自己的本体换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权利。”
“但世界万物都是有法则的,有人破坏规矩就有人整顿秩序。我想世小姐你应该不知道像东国这样的“世外”究竟承担着一个什么的角色吧。自古以来土地涵养着万物,而从一些“世外”的土地上培养出的植物能够塑造生灵的躯体,这个世界的秩序者便依靠此来恢复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行,所以影子为了不让自己消散,开始在各个“世外”寻找并攻击植物,只是被攻击的植物分不清人和影的区别,所以为了报仇或者保护自己,攻击人。”
“这就是这个世界怪病的开始。”
“所以世小姐,请你在长大之前协助龙裔铲除影时不受植物的攻击吧。”
世南宫神色淡淡,张开嘴却不是说话,吹着肺中剩下的氧气入水。
随便吧。
氧气耗尽,世南宫伸手上游,还不等划动,脚上突然缠上一根藤蔓。
她一惊,低头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藤蔓勾上她的脚腕往上攀爬,不一会便捆住了她的四肢。
世南宫尝试着踹了一脚,藤蔓纹丝不动,反而缠绕得愈发紧。
是想测试我的能力吗。
世南宫想,转了转还不算捆得太紧的手腕,操控这些植物散开。
她等待着身上的束缚减轻,但几秒后,脸上却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
怎么回事。
世南宫睁大了眼,眼前飘动着的藤蔓触手般探入她脸上的伤口然后慢慢扯开,喷涌出的鲜血将碧波浸染,血腥味一瞬间随着水流肆意弥漫,其他的藤蔓仿佛嗅到了这股味道,顿时兴奋起来,将她全身包裹,探寻着那血味的源头。
世南宫不惧怕死亡,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亡,但身体上的痛苦还是让她皱起了眉。
胸腔里所剩无几的空气被越缠越紧的藤蔓挤压了出去,世南宫不自觉张大了嘴想要呼吸空气却只有无尽的混着她血液的水涌入鼻腔,身体在一阵不受控制的强烈抽搐后,眼前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四肢像是注了铅一般愈发沉重,而她却觉得自己在慢慢变得轻盈,她知道,这是死亡的信号。
睁不开就睁不开吧,等我重塑了身体的,第一个把你扔下去泡水里。
世南宫心中这样想,也就松懈下了身体,不甚在意自己为什么操控不了藤蔓,就这么摆烂的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春水碧波与巨树散发出的熹微光芒,静静地迎接死亡的倒计时。
然而,在她即将闭眼的时刻,突然出现了一道宝蓝色的身影游动着直冲她而来,意识消散时逐渐扩散的瞳孔停滞一瞬,如快门定格下镜头,因为她看见了,她所寻找的东西……
那是,龙。
……
身体似漂浮在一片混沌的黑暗,升不起落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这具冰冷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温热,从唇上传来。
世南宫费力想要睁开眼看看,但却只有在黑暗中听见一些似有若无的声音。
算了,就这样吧。
她在混沌中闭上了眼睛,想要继续等待漫长的死亡,但唇上的沾染上的温度却同潮湿天里温暖的火堆,让她难以忽视。
世南宫再次在混沌中睁开眼,这一回她似乎看见了些许暗淡的光。
算了,还是起来看看吧。
此时,弥律巾正俯身撑在少女身侧,对着她的唇为她灌入空气,少女的指尖突然微弱的动了动,嘴边也溢出些水。
弥律巾顿时一喜,他抱起世南宫将她翻身靠在自己的臂弯拍背帮助她吐水。
“咳咳。”世南宫咳嗽着,猛的吐出一口水,紧闭着的眼睛也随之缓缓睁开。
我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太好了。
弥律巾心下松了口气,他伸出仍旧有些发颤的手,小心翼翼的抱起了地上的少女。
这时一直在边上背着手观望着的男人终于出声道,
“她不会真的死,她的身体可以被植物重塑无数回,你如果不救她,那么她死了这副皮囊的真实容貌便会出现。你难道,不想看看?”
闻言,弥律巾动作一顿,而后更为坚定的将少女拥入怀中,说,
“这样的事,不如等她自己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