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涔沅教陛下的如此手段,若陛下手刃亲母,必会被全天下的人口诛笔伐,陛下怎可听信他的蛊惑!”太后娘娘少有这样疾言厉色之时,她日常喜爱表现的是温柔似水的一面。
“坐好。”陛下端坐在榻上,双手扶在膝盖,一字一顿地命她,连称呼都省去。
女人胸膛起伏,本有无限心绪喷薄而出,却因得头次见到亲生骨血对她如此严肃而心生恐惧,她脚下踟蹰两寸,终还是安生地坐回榻上。
“这时候母后倒是替我着想了?朕登基之时腥风血雨,到也没见母后替朕站出来说一句话,这件事上就更不必了。”洛玉明怒极反笑,冷哼一声,“是儿臣不懂母后,许是深宫寂寥,怎的?母后是想出宫带发修行,更便于您寻欢作乐,还是下次您自个儿去挑些看得上的护卫太监,悄悄养在这宫中做面首?朕皆准允,你又何必去伤小姨的心。”
听到“面首”二字,太后娘娘霎时愣住,陛下就差直言她过于好色□□,她竟敢羞辱于亲生母亲,女人涨红了脸,呼吸急促,许久未发一言。
“哦,不想?那朕还有个主意,不如给母后寻些正事来做。”小陛下走下床榻绕过方桌,垂眸看着坐立难安的女人。
“——玉儿。”太后紧绷着嗓子问道。
“朕会命人在含元殿龙椅后,再架上一把高椅,再垂下细密珠帘,母后便可端坐其后,俯瞰百官,这不比那些情情爱爱的刺激多了?”陛下的笑容愈来愈深。
最后一句,令太后脸上血色尽失,她咽了口唾沫,一丝也难揣测圣意。
“若无异议,随后圣旨便到,这酒,赏给你的大宫女和大太监喝了。”陛下快刀斩乱麻,不愿再纠缠。
母后背刺亲姐姐此事乃板上钉钉,洛玉明心生悲凉之余,也决意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倘若让太后垂帘听政,手中掌权,假以时日,她会否心生叛逆之心?若她想反,是会与摄政王联手,亦或是自立门户?
走出慈宁宫时,张淼公公连忙上前给陛下披上厚重狐裘,张公公虽并非涔沅的下属,涔沅却能允他伴在陛下身侧,乃是因为张淼自入宫之时便是伺候在小公主身侧的,可算得上是小公主的半个哥哥。
别说是给太后娘娘端上毒酒了,就是陛下让他勒死太后娘娘,他都会亲自动手。
可杀人解不了心病,陛下聪慧过人,自然知晓这道理。
漫长宫道铺在眼前,陛下迈开一步,顿了顿,随即大跨步往寝殿走去。
月色渐沉进这层层叠叠的宫闱之中,一息未响。
冬日初阳乍升,光芒穿透层层云雾,唤醒沉睡的街巷,带来丝丝暖意。天色刚刚泛明,权筠叶就被窗外的人声吵醒。
“嗯?”她披上外套打开房门,寒风一吹令人顿时清醒,昨夜在玄冥司睡的是两人一间的寝室,这房子比宫里宫婢住的六人一间的低矮平房宽敞多了,宫里的住处就是个大通铺。
庭院中,一片静谧,连日严寒让湖面结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冰。
湖边,几位女密卫身着轻便的劲装,有些湖边绕圈跑、有些在原地做着些高踢腿拉伸等动作,为即将开启的轻功练习做欲备。
随着一声轻喝,沈熙儿足尖轻点,轻盈地跃上冰面,在其上稳稳地站立、奔跑。她时而快速冲刺;时而高高跃起,在空中辗转腾挪,紧接着,便有女子紧随其后,二人在冰面上以木剑对打练习起来,脚下一步也未曾打滑。
真是难得一见,权筠叶赶紧裹紧外裳,凑近去看,有这等毅力心型的女子们,何事不能成。
她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没敢上前搭话,怕耽误人家练功。
摄政王那边的钩子,她算是已经下了,想必他很快也会有所动静。至于宝瑞坊,她从未去过赌坊,对赌术一窍不通,更对赌场老板实在缺乏想象。
因此她昨夜睡前想了想,对于涔沅,她还是得暂且好好地哄着,他是她手里唯一还算好的一张牌了。
这不就起了个大早,想着……等他醒来,能一眼见到自个儿伺候在身侧,或许会消掉他昨夜的几分怒意。
很快行至涔沅院中,涔沅不喜日光,因此在靠窗的位置种竹子是为了遮住阳光,室内纸窗上还悬挂着竹帘,如此,早起便是满屋黑暗与寂静,令他醒来之时没那么心烦。
她不知他睡眠如此地浅,他俩在除了床榻之外的许多地方做过那事,却从未真的同床共枕过。
若没有府宅,又怎会有一张属于自个儿的床,若连一张自个儿的床都未曾拥有,多好的感情也会变成一段镜中花水中月,卑贱之人谈何互相依靠取暖。
从前,权筠叶囿于太多牵挂之物不能向上攀爬,但如今……
轻轻关上房门,权筠叶知晓涔沅身为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她在屋中走了两步,他都没动静,该是种默许吧。
此时刚过卯时,她在脑中寻了一遍涔沅起床的时辰,也不清楚他到底昨夜批了多久公文,今日又欲备睡到几时。
于是她坐在脚踏上,懒洋洋趴在他身旁,双眼直溜溜地盯着他,话说这人醒着的时候看着厉害霸道又精通人情世故,但睡相又工整乖巧,伸手摸了摸他如绸缎般的长发,权筠叶不小心又睡了过去。。
稍后,一抹笑意在涔沅侧脸上蜿蜒开来,他轻轻起身下榻,长臂一捞,将那蜷成一团猫儿一样的女子抱在怀中,抖落两只靴子,放进了床榻里侧。
她被吓得倏地睁眼。
“嘘。”行动间,涔沅满肩乌发披散开来,旋转飞舞一瞬,他轻声安抚她:“再陪我睡一会儿。”说完,他便不再避嫌地又躺回她身侧。
这一床锦被很是宽大,两人都盖上,中间还余下一条空隙,权筠叶迷迷糊糊地想下榻,可她转身一瞧,涔沅已闭眼继续睡了。
此情此景,她有些不敢再惊动涔沅……
太阳高挂在天上之时,权筠叶才正好对上悠悠转醒的涔沅。
“巴巴地大清早来找我,何事?”涔沅似乎了僵直一下,起身走向衣柜。
“给我选件衣裳。”轻勾手掌,涔沅唤她来柜子前。
“……”无言,权筠叶应了。
房间里的气氛颇有些静谧微妙。涔沅静静站在她身后,看着女子纤细的手指拂过一件件华美的衣裳,仿佛在挑选宝物。
二人呼吸近在咫尺得交织着,权筠叶专心翻找,不愧是向来爱打扮的涔沅,常穿的衣柜塞得满满得,她伸出中指,轻轻抚过衣柜最深处一件深红色的常服,那件是大晟最传统的直领对襟的样式,上衣贴身,下裳则是长长的百褶裙,最配他那条微宽的黑玉腰带,涔沅向来唇红齿白,堪比女人,穿朱色或深碧色最显华贵耀眼。
“这件有新年之感,是新衣?不如穿这件如何?”她回身谨慎地笑道,却在对上身后涔沅眼神之时,忽觉大事不妙。
手不由得攥紧,涔沅越看越想到,也许在许多年之后的某个清晨,她也会像今日这般为她所爱慕的夫君挑选衣裳打扮,涔沅心中的妄念就不可抑制地弥散开来。
不待女人移步,高大的阴影便覆了上来,涔沅宽阔的双手轻而易举地举起她的细腰,将她整个人摁进了衣柜深处,不知怎的她就翻了个身,后背一下抵上坚硬的衣柜后板,涔沅也一只脚踏进了衣柜,拨开重叠的衣服,双臂伸在她耳侧两边,将人紧紧禁锢在这狭窄的柜中。
那张比女子还要惑人、充满压迫性的脸在权筠叶倏地放大,比昨日被劈成两半的刺客那幕更具冲击力,长眸中还燃烧着□□。
权筠叶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她能感受到此刻的涔沅对她来讲,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危险。
“涔司正,涔公公。”权筠叶迎上他的目光,连忙唤他两声,希望他能清醒些。
右手不算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双目相对凝视:“叫我姓名。”他声色哑了两分,命令她。
“涔沅,你忘了你答应过我,解决了太后这件事,你便帮我查我的仇家,我还要留着这身子接近你的政敌呢,若是你先动了我,我后面要怎的办。”她不禁皱眉,话说的直白。
闭了闭眼眸,涔沅深吸一口气,柜中太黑,看不大清涔沅的表情,可慢慢,一声叹息过后,权筠叶感到男人手上的力气渐渐减退,而后他向后退出衣柜。
权筠叶缓缓才从里面撑起来,不待涔沅允准,便冷着脸夺门而出。
玄冥司这几日堆积的公务颇多,涔沅本想和权筠叶在房中用完午膳再带她去查当年的卷宗,没想到不小心把人气走了。
刚出门的权筠叶迎面就碰见了乌丰来送午膳。
“你这是去哪儿?我可是取了两份餐。”
“用完膳就许你去查季昆自尽一案的卷宗。”立在门槛里,涔沅截断了女人的推脱。
脚下一顿,咬咬牙,权筠叶复又回屋。
相对无言,一顿饭吃了半晌,权筠叶才忍不住问他,“卷宗上写的他自尽是何原因?”
“卷宗上记载的是因那年甘州雪灾欠收,冻死牛羊千匹,刺史引咎自尽。”涔沅停下筷子,忍住了叫她食不言寝不语,话中别有他意,“那卷宗我亲自过目过,仅从卷宗上看不出来死于他手,太干净了,不信你去架阁库再看看,让乌丰送你去虚部指挥使那里取架阁库的令牌。”
“好。”她快速扒了两口饭,提腿便走。
虚部主管卷宗和古籍古画的存放修整,不算是太重的体力活,对成为虚部密卫之人的要求相对要低,虚部指挥使喜欢招记性好、心细、有条理等性格的人,听闻前两年新帝登基之时,宫里好几位太监宫女都进了玄冥司的虚部。
领着她的便是个机灵的小太监:“架阁库可大了,除了地上三层,地下还有三层。”
架阁库门扉厚重,小太监一连开了好几个锁,才推开最后一扇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昏暗。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上面摆满了各种卷宗。有些卷宗已经泛黄。
“小姐是要查天封哪一年,谁人的卷宗?”小太监熟练地带着她走过东侧书架之间的狭廊,往深处走去。
“大晟天封二十七年,甘州刺史季昆自尽一案,劳烦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