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那个未醒之人

    阴沉的天气,雨一直下着,将本丸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

    药研拎着食盒穿过东侧长廊时,难得,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他驻足,侧头眺望着远处铅灰色的天际,那里压着一团团散不去的厚重的雨云团,沉甸甸的,如同无形巨手扼在本丸每个人的心头。

    他轻轻叹了口气,敛回目光,继续踏着被雨水浸润得发亮的木廊向前走去。

    自那晚之后,审神者的存在不再是秘密,而审神者眼下又不方便移动,因此安置审神者身体的地方——十六夜之间,便被固定在了东侧居所。

    行至门前,药研的目光被檐下兀自轻轻摇晃的晴天娃娃攫住。是今剑昨天偷偷挂上去的,鞭挞得湿透的布偶耷拉着歪脑袋,用墨水画的笑脸已经晕开,却仍固执地弯着嘴角。

    “药研尼。”

    五虎退抱着蜷缩成团的小老虎,整个身子靠坐在门边,声音小小的怯怯的,几乎被喧哗的雨声吞噬。

    少年付丧神的眼下晕开淡淡的青黑,在苍白的肌肤上刺眼地明显。药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触到微凉的湿意。

    吱呀——

    推门而入时,一缕潮湿的风伺机溜进屋内,却被厚重的屏风无声地截断。室内的空气里翻搅着药草的苦涩与若有似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却又被某种香气稍稍中和。

    是烛台切放在角落的熏香,淡淡的木调,像是想要驱散什么似的,固执地燃烧着。

    药研并未停留,先是快步走到窗边,拨开一道缝隙。风立刻从中钻过,撩动他脸侧的发丝,带来些许的凉意。

    “大将的情况如何?”

    话音未落,他已绕过屏风。骨喰正端坐在床边。他手中握着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床上人苍白的面颊。见药研进来,他下颌微点,向来平静的眸子里沉淀着淡淡的忧色。

    “体温还是不稳定,时高时低。不过,脸色似乎比昨天略好一丝。”

    他的身侧,审神者毫无生气地躺在柔软的被褥间,呼吸浅薄得几不可闻,脆弱得如同雪地上一片即将被掩埋的羽毛。

    药研将食盒搁在一旁的矮几上,视线不经意扫过矮几边缘,那里不知道被谁刻上了细小的樱花,是万叶樱的样子。

    审神者睡着的床并不高,于是他索性屈膝在床边稳稳跪坐下来,专注的目光沉沉落在睡着的身影上。

    “让我看看大将今天的状况。”

    说着,他轻轻将被角掀开。

    审神者安静地阖着眼,神情宁静,只是唇瓣毫无血色,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蜿蜒着青色的血管。

    为了方便检查,她身上仅裹着轻薄的病号服,领口微敞处,那处被贯穿的伤口缠着雪白绷带,几缕刺目的血色已隐隐透出。一缕黑发湿漉漉地黏在汗涔涔的额头上,映得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然而,今天却有些不一样,领口处,静静躺着一朵被精心保存下来的雪御前。

    药研伸手,指尖轻轻触碰花瓣,柔软而冰凉。他的手指沿着领口向下滑落,摩挲过绷带粗糙的纹理,最终悬停在绷带边缘、那脆弱的肌肤之上。

    一缕灵力自指尖悄无声息地流淌而出,试图探入更深的地方,却猛地被体内狂暴紊乱的灵流狠狠弹回!

    那夜西侧居所的战斗早已结束,可她体内的两股灵力仍在疯狂角力,如同不死不休的潮汐,反复冲刷着这具残破的身体,让伤口迟迟无法愈合。

    药研沉默片刻,将被子又轻轻掀开些许。

    底下,赫然躺着数把刀剑的本体,刀鞘紧紧挨着刀鞘,散发着或明或暗的灵光。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体内的抗争不至沦为孤军奋战。

    “药研尼,”五虎退抱着小老虎蹭到床边,瞧了瞧那些本体刀,又仰起脸,眼里泛着让人心碎的泪光,“主君今天……会醒吗?”

    药研侧首看着他,半响没有回答。骨喰藤四郎注视着两人,垂首擦拭着,沉默如冷硬的石雕。

    噔、噔、噔。

    这时,烛台切光忠推门进来,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室内的凝滞。他手里端着一碗新熬的药,面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走近。

    “差不多该换人当番了吧。”他目光扫过床上的刀剑。

    药研低低“嗯”了一声,接过药碗,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温度,不烫不凉。他看着烛台切俯身,拿起几振灵光已然黯淡的同僚本体,妥帖放到一旁,又抬眼看了看骨喰。

    骨喰会意地退开,烛台切光忠顺势坐在审神者的床边。他凝视着审神者毫无血色的脸庞良久,下一刻,灵光微烁,他的本体已温顺地依偎在审神者身侧。

    “该我了。”骨喰面色沉静,走至床边与药研目光交汇,随即腰身一弯,灵光乍现又敛,他的本体已静静出现在烛台切旁。

    药研待到刀上现出灵力,便倾身将两把刀往审神者身侧更贴近地放了放。

    倏地,走廊上传来争执声。

    随后,小夜左文字板着脸,怀抱他的短刀和一把打刀堵在门口,身后是眉头紧锁的宗三。

    小夜的声音平得可怕,“我的刀...该换班了。”

    药研默默让开位置。小夜径直上前,将自己和宗三的本体刀放在审神者腰侧,却不着急变回本体。

    他自顾自地跪坐下来,掏出一个苹果,开始削一个根本不会有人吃的苹果,刀尖在果肉上划出汁水。

    “伤她的人……”削着,他突然喃喃自语。

    “小夜。”宗三语气加重。

    阴沉的短刀付丧神没有抬头:“我会记住的。”三两下削完,小夜将苹果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便变回了本体。宗三紧随其后。

    之后陆陆续续,还有几位付丧神来换班,药研将变回本体的它们安顿好,喂完药之后,四下已经空无一人,静悄悄的。

    室内只剩下他与大将。

    因为担心电灯照着眼皮会给审神者带来不适,这间房间里只点了几盏油灯。几缕风贼似的钻入,烛火便不安地跳动。

    此刻在烛火映照下,他的眉眼看似比平日柔和许多。

    药研在床边坐下,低垂眼睫看她,然后伸手,指尖轻轻拨开审神者额前散落的碎发。她的呼吸依旧很轻,但如骨喰所说比起前几日,似乎平稳了些。

    “大将。”他凑近些许,低声唤她,声音低沉柔软。

    回应他的,唯有窗外单调的雨打树叶声。

    但他并不在意。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体温没有异常后,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后,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灵巧地拆开。

    是几颗糖渍梅子,裹着晶莹的糖霜,在烛光下泛着油润甜蜜的光。

    “小豆长光他们换班之前做了这个,”他轻声说着,指尖捻起一粒饱满的梅子,然后轻轻碰了碰审神者干涩的唇,却没有真的喂进去,“虽然现在您还不能吃……”

    糖霜微微沾在她的唇上,亮亮的,润润的。

    药研收回手,自然而然地将那粒糖渍梅子送入口中,含在舌根,酸甜的味道化开。他垂眸看着她的睡颜,嘴角微微扬起,眼底却沉郁得透不进光。

    “有点酸,但您一定会喜欢。”

    窗外雨声淅沥,室内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药研伸手,轻轻握住审神者无力搁在被褥上微凉的手,冰凉、瘦削。他摩挲着她的瘦得突出来的指节,心疼地揉了又揉。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又倏地松开。

    再次握住她的手,让药研无可避免的想起之前他和大将在现世的、时隔三年的重逢。

    当时他情急之下,也是这样抓住了她的手。

    时过境迁,那时的他暗暗在心里发誓不再让大将陷入生死不知的境地,可如今呢?她又一次虚弱地躺在面前,生死难测。

    为什么总有人要来伤害您呢?

    为什么我只要稍不注意,您就会添上新伤?

    要杀多少敌人才够?要流多少血才能让您从此无虞?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斩断这一切?要怎样才能护您周全?

    他的手指贴着冰凉的掌心缓缓上移,温热的指腹摩挲经过的每一寸肌肤,在那青紫的手腕处流连磨蹭着。

    她的脉搏在他掌下微弱却平稳地跳动着,像一尾不安又脆弱的鱼,又像一只被捕获的蝴蝶,翅膀轻轻震颤,却逃不出他的掌心。

    ……唔。

    他忽然很想收紧手指,让那纤细的手腕完全被自己掌控。想看她因疼痛而蹙眉,让那蝴蝶因窒息而喘息,最后只能在他怀里寻求庇护。

    可最终,他只是用拇指轻轻贴着抚过那片淤青,力道温柔得近乎残忍,不像是在惩罚,像是在安抚。

    “疼吗?”他低声问,明知不会得到回应。

    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您,一直留在本丸就好了......

    当初强行按下的念头再度浮上心头,可这一次,他没有再驳斥自己。

    指腹缓缓收紧,感受着她瘦得突出的腕骨在掌心里的轮廓。太细了,对于尖锐离奇化身的刀剑付丧神来说过于纤细,细得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断。可他又舍不得。

    “大将……”

    干脆把本丸封起来吧。让所有人都无法进来,您也出不去。这样您就永远、永远不会受伤了。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由我,守护。

    “……快醒过来吧。”

    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声音温柔得近乎危险。柔和的眉眼里有什么在渐渐冰冷,像是蛰伏的兽类在暗处凝视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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