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荧荧,其轨也繁,古阵的八十一道节点,全数由此织就,并从中牵引、纠缠、凝聚为看似纤细轻巧的光链,锁住中央阖目蜷伏的人。
她的颈、腰、腕,皆被扣牢。莹洁的环部倒衬得肌肤细腻似玉。
因着薄衣曾被撕裂,缝隙间难以避免地露出了肌肤,大片淤青和细密红印蜿蜒,宛如遭受凌虐蹂躏的苍白花瓣,格外凄惨。
明晃晃地昭示着发生过什么。
虚实流转交迭,明灭与寂静之中,一丝极轻的抽气声响起,慈云商长睫震颤如挣扎的蝶翼,最终悄然停歇。
脱离了噩梦,她眉眼间残余的神色,倦怠又迷茫。隔了许久,她才缓过神来,挣出恶魇,恢复淡漠清冷,抹净了脆弱,犹如沉静无澜的湖。
可是……
疼。
浑身酸疼啊。
难以忽略的隐痛渗进了每寸肌肤。她耐着,忍着,让自己麻木了,忽略了,却还是会在清醒的那一刻,紊乱地呼吸,像求救,又像祈祷,待熬过了后,迎来新一轮欢愉之痛。
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她被困于此地,修为陷入封印,几乎等同凡人。若非古阵绵绵不绝地输来生机吊着这条命,早已化作白骨。
难得无人,费力捋清浆糊般的脑子后,慈云商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她强忍着不适,慢吞吞地撑起半个身子,衣袖自然垂落,遮住了纤瘦的臂。光链摇晃,漾起碎星柔辉。
……是什么?
敏锐的直觉驱使她抬手,细细打量手腕处的禁锢。
然后,她试探性地扯了扯光链。
链子绷直。
慈云商愣住了。
不,不对。它本该变化几番,警告自己别动心思。
难道阵法出问题了?
她心底毫无波澜,默默思忖是不是他们弄了什么新把戏,或者恶作剧。毕竟初落此境,他们可是很不放心地试探过她。叫她徒生希望,再踩碎这份欣喜,将她甩入更绝望的深渊。
往事历历在目。过去的鲜明苦涩,自灌进胸腔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可能蒸干。心脏麻痹地浸泡着,直至血液将渗入的苦输遍四肢百骸。
不管是与不是,总归产生了异常。她拈着莹白的光链,指尖被迫挤出浅浅凹痕。
阵内时间与空间紊乱割裂,慈云商猜想自己应该呆了极久。可能是几十年,也可能是几百年。外界,大约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因为已经“牺牲”,她对获救不抱希望。毕竟……他们的伪装,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照例观察了会星轨,没有看出什么不同后,慈云商没有失望。正欲静思清心,忽然神情一变,猛地看向东南角几颗闪烁不定的星子。
修为被封并不影响慈云商的直觉天赋。
不是错觉,有外力正干扰古阵。
她怔了怔。
莫非……契机已至?她可以离开这个囚笼了?那群畜牲没有要紧事,根本舍不得离开。而现在,阵法接连有异,他们却一个人都不来。
蹙眉思索片刻,慈云商却难以从他们以往的言行间找到线索,证实外界情况不妙。每逢新一轮折磨,她的神智都沉浮混沌,少有清明。
无论如何,可以一搏。赌,他们被绊住了,赌,有人在帮她脱困。
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被重新封印,就当自己又要被畜牲啃了。
松动感不断传来,她定了定神,咬破指尖开始勾画血符禁咒。
虽不知是谁使此阵动荡,但她非常、非常,感谢此人。
夜已深,明月匿辉,浓云漫天。
阴影吞噬了山林,风过时,枝叶窸窣。洞穴被施了法,女子盘膝打坐,银发倾泻委顿于地,素衫宽松,气质宁谧温和。
半晌,她蹙眉抿唇,嘴角溢出丝缕鲜血。
默默咽下那口血,慈云商心中叹息。果然,那群家伙下的封印不好解决。强行打开,恐会折损根基。除非性命攸关不得不为,否则冲破的一瞬间,他们便能察觉定位。只怕一盏茶的功夫就找到自己了。
还有别的阴狠手段,能除去的都已弄没了,能压制的都尽量压下去了。比较麻烦的,少说也有五六种。她排查得十分精细,以免遗漏。
幸亏当初她每到一地,就建个安全窝,弄些急救物品,谁也不告诉。狡兔三窟,有备无患,本以为有朝一日或许朋友们需要,如今派上用场,却是自己需要。
当真是,人心险恶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的好徒儿崔荩,与烛龙列璟背地里勾结欺师。而曾对她施以援手的祭司严诵,也跟着二人一道图谋,编造罗网,待她入局。
得亏他们长久以来隐忍不发,明面上没漏出破绽,骗过了她 。直到逢上千载难逢的机会,才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狠狠捅刀,伪装出她身死道消的假象,又将她费尽心机关在缚仙阵里,以供亵玩。
而今,她被剖去神格,剔除神骨,修为大跌,有百余年,回首过往,恍若隔世。
罢了……
何必与自己计较。
再怎么样,也是自己识人不清,交友不慎,引狼入室。
她垂眸凝思,黯淡如云般掠过清澄平和的灰瞳,毫无阴翳。
总归,吃一堑,长一智。就当,用百年折辱,换刻骨铭心的教训。此后切莫重蹈覆辙。
——
逃出古阵那天,慈云商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黑压压一片人,剑光、符箓、刀影、妖兽……惊心动魄。呐喊声、讨伐声不绝于耳。仿佛在面对穷凶极恶、十罪不赦之徒,威压磅礴,稍微低些修为,便会扛不住,然后被碾出内伤。
匆匆一瞥,她便知晓大概是那被围攻的红衣人为保命动了缚仙阵。
然而,余光还未收走,那人蓦然回首,竟是瞬间盯住了自己这个方向。
她惊愕一刹,明白自己被其发现了,旋即冷静回想一切。
他们,毋庸置疑,会选择将缚仙阵隐藏于最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
那么,这个破阵之人所作所为,是机缘巧合,还是别有用心?她不觉得误打误撞可以解释一切。凑巧?那只是无知者以为的。万物皆有因果,岂能一语以蔽之。
人群列阵以待,她也不过恍神几秒,蓦然惊悸抬首,空中已是爆开刺目白光。茫茫然覆了天地,只觉双眼失了用处,神魂灼烧,竟难辨此刻何夕,此地何境。
再次清醒,慈云商发现自己被传输至熟悉所在。年少历练之时,她无意间闯入嵮山妖窝。嵮山众妖心善性温,并不为难人类,她便清修了好些时日。
曾经的闭关之地仍然存在,并且整洁异常,状似常有人迹。不仅她那柄无名灵剑依旧,连聚灵阵也有加固之象。犹记当初,她将此剑插入灵泉蕴养,也算答谢群妖好意,守护这份安宁。自那之后,偶尔会回来看望熟人。
天地逢大劫之际,尽管忙于奔波,慈云商却没有忘记嵮山。她一直牵挂着这处净土,并为此特地织下重重阵法,以免危难祸及嵮山生灵。
她知道世间如嵮山般美好干净之地,在大劫降临时,往往脆弱如镜花水月。而她,自身难保,也仅仅能护着一个嵮山。一招不慎,跌下钢丝似的平衡线,便是坠落深渊,不但粉身碎骨,还连累无辜生灵。
万幸,她护住了嵮山,护住了万千生灵,无愧于苍生,亦无愧于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