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老叟在几人犀利地凝视下竟还能站得住脚,不卑不亢,伛偻的脊梁骨似乎都直了一些。
“空口白牙,有本事拿出证据来。”
老叟寸步不让,“这四碗茶水可是一口没动,光是两眼一瞧就能凭空生毒吗? ”
“我从未说有毒。”司展黎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不过,你为何如此急着让我等喝下此茶?”
老叟气冲冲:“不喝拉倒,谁求着你喝了!你这娃娃分明是话里有话,试图栽赃,老朽活了大半辈子还能被你忽悠了?”
说着,便蹒跚上前,像是要赶她出去。
司展黎抬手一按道:“冷静,老丈有话好说,有事说事。气上头动起手来有理也成没理了。”
她身旁三人俱是目光戒备,有甚者抓起了放在桌上的长刀。
老叟重重挤出一声冷哼,识趣地停住脚。
周围仍缭绕着茶香。司展黎品味道:“茶香四溢,摄人心魄,实乃灵茶。”
何全仙自认为抓到了重点,夹枪带棒:“你一介凡夫俗子,如此年迈,又瘸了一条腿,如何采得灵草?拿来做茶,暴殄天物!”
说罢,她紧盯住老叟。
老叟正待辩解,司展黎抢先道:“此处地界钟灵毓秀,灵草易得,附近居民采来做茶也不足为奇。”
“老朽有时还会在集市上卖些灵草灵药。”老叟语气急促,像是迫不及待证明己身。
他转向何全仙,“年迈又如何?你不也是。”
何全仙回他一冷眼。
旁观不语的杨灵均恰在此时开口:“我有一个疑问。从上了茶后,你在一旁忙东忙西,实则偷偷摸摸地打量我们的茶动没动。”
她目光如电,语气带笑,却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自我们来了,你便鬼鬼祟祟地偷看,我等茶凉,你偏说要趁热喝。你行迹为何如此可疑?”
绪繁休抱着刀,斗笠下神色严厉,看向老叟的眼神不善,右眼眉骨上的疤痕更添几分戾气。
老叟双目一瞪,似是气笑了:“老朽不过是想多赚一碗茶钱罢了。这也有错吗?”
他的语气陡然放重,“掰扯那么多,莫不是想赖账?你们穿着如此光鲜,这几个铜板对于你们算得了什么?竟使此下作手段构陷俺。”
说着,他拉长腔,竟然跟哭丧似得,“老朽就指望着这两个钱聊以度日,何苦为难俺这穷苦百姓。”
倒是声情并茂,好似老实人被逼得委屈极了,说到动情处几近哽咽,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更显生动。
司展黎正要劝说几句,却见杨灵均将一小锭银子拍在桌子上,震地茶碗晃动,溅出茶水。
“这些买你一整个茶摊都绰绰有余。我就放在这,当是买这四碗茶了。‘赖账’二字休要再提,你也莫要东拉西扯,模糊问题。”
老叟一双小细缝瞪得更大了,这次是惊的。他颤颤巍巍地拾起银锭,用后槽牙使劲一咬,牙印赫然在上。
老脸上的沟壑都和颜悦色了几分,老叟颇为激动,“早说嘛,误会一场!”
他感慨道:“各位侠士打眼一看便知俺干的是小本生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俺上有老下有小,全凭这点微末收入养家糊口。老朽识字不多,却也知道好歹二字,投机倒把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做事讲究的是良心……”
这便诉上苦了,脱口什么“上有老”,单看这老头七老八十老态龙钟的模样,上面的“老”竟还没入土,怕不是成精了。下面的“小”靠着瘸腿老汉吃饭,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司展黎遏制住掏耳朵茧子的欲望,勉强安抚道:“老丈,难为你了。我也有一问。”
老叟一口气说那么多话,竟气不喘心不跳,现下停住,浑浊的小眼睛闪着晦暗的光。
司展黎双手抱胸道:“我只是纳罕,最近邪祟作怪,这方圆几十里皆不得安生。这条道上更是危险重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丈缘何不管不顾在此卖茶?”
其她三人六目相对,心中一激灵,这才是重点,事出反常必有妖。
“还请解答一二,使我等安心。”
老叟眼睛猛眨几下,他满脸苦涩,重重叹气:“不瞒你说,老朽是这附近村子上的人。大半个村子死的死伤的伤,连俺家小儿亦遭了毒口,勉强吊着命。老朽不过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为了糊口能有什么办法?”
他越说越沉重,细眼通红,泪水打转。
“留在村中是死,出去也是死,左右不过一个死。临了还能赚几个钱留给家人,也算不亏了。”
风雨飘摇下诉说如此悲情之事更添凄凉,然而棚内的人除了叙述者,其她人皆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老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司展黎率先打破僵局,叹惋道,“其中遭遇令人唏嘘,倒也说得通。老丈谈吐却是不俗啊。”
老叟似是感怀过去:“老朽在你们这般年纪时也曾走南闯北,见了些世面。”
她们这般年纪……她们只是永葆青春,看着年轻而已。
“合乎情理。”司展黎也不多加刁难,伸手示意桌上的四碗茶,“那便只有这个法子了。你把这桌上任意一碗茶喝了,若是安然无恙,我等就此作罢,赔礼道歉。”
杨灵均亦伸手,温和道:“请吧。”
老叟不假思索:“喝就喝!”
他端起一碗,却在几人的目光下顿住,警惕道:“你莫非是下药了等着老朽喝完毒发,再行栽赃吧?”
其她人怔愣有之,无奈有之,不屑有之。
司展黎爽朗一笑:“老丈说笑了。请。”
老叟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叹道:“果然好茶!”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清新的草木香透过雨幕飘进棚内。
一刻后,老叟仍是勾着身子安然站立,跟没事人一样。
饶是精明的何全仙见此情况,也不得不泛起嘀咕:“难不成真的冤枉了人?”
司展黎略带深意地瞥她一眼。
老叟拍拍胸脯:“老朽活得好好的,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司展黎起身走到他面前,拱手道:“是我等唐突了,还请见谅。”
老叟挤出一声冷笑,像是不甘吃此哑巴亏。
杨灵均仍是大马金刀地坐着,嗤道:“我已给了你一块银锭,还不知足?”
老叟抹了抹怀中银子呐呐不言,但仍不退让。
司展黎双眼一眯,神识轻轻拂过,老叟像被蝎子蛰过,转开视线,双眼泛酸。
外头雨声不知不觉又大了起来,隐隐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
“前面有个棚子,师弟,快跟上。”一道清澈的男声劈开雨声。
另一个略细的男声接道:“他爷爷的,贼老天,下个没完了!”
几人看去,一素一红两条身影疾奔而来。
杨灵均厌烦地收回目光,“真是冤家路窄。”
绪繁休亦眉头紧锁。
司展黎稀奇地看看二人:“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我直想捏死其中一人。”杨灵均攥紧拳头。
司展黎好奇心被吊起来了,“什么仇?”
老叟摆好桌椅,冷冷瞪她们一眼,道:“你们要坐便坐,少说三道四,别耽误老朽做生意。”
杨灵均浮出一抹笑:“这次必不会多嘴。”
随后她悄声对众人道:“等着看猴戏吧。”
话音未落,两双脚踏进茶棚。
但见那二人,最扎眼的是打头的圆脸少男,小脸圆润唇红齿白,身着桃红衣衫,花团锦绣,轻薄飘逸。发编各色宝石,腰间挂件琳琅。
另一男子一袭素衣,不仅穿着平平无奇长相也寡淡,丢到人堆里一眼看不到的那种,唯一亮点便是腰间悬挂的长剑了。
二人与棚内众人打了个照面。
圆脸少男差点跳起来,一跺脚,扯着身旁人的衣袖向外拉:“师兄,快走。”
素衣男子抽出衣袖,不轻不重地斥道:“又闹什么?这么大的雨上哪去。”
“看见她就烦。”少男精致的眉眼溢满厌恶,“待在同一屋檐下,令人作呕。”
司展黎猛一攒眉,这叫什么话。
杨灵均不是个会吃亏的主,一拍桌子道:“你又算个什么好物?旁人都还没吐呢,你倒是先矫情上了。”
少男闻言,心头火瞬间烧上来,几步抢上前,啐道:“呸。就你是好东西。”
杨灵均轻飘飘咦了一声,“原来你不是个东西,是畜生嘛。”
少男撸起袖子,“本少爷真是给你脸了!”
素衣男子横手拦住他道:“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此?”说着,拉他在一张桌旁坐下,施法烘干他二人衣摆的水迹。
少男倒也听师兄的话,只是气鼓鼓地不服。
老叟见机上前,热情招待他们。
司展黎掐指设下隔音结界,道:“怎么回事?”
绪繁休轻蔑地瞥向一桌之隔的少男,“结界没必要。那废物毫无威胁。”
“道友有心了。”杨灵均还是受用的。
“我俩是在乱葬岗遇到的那个蠢货。他仗着是万象宗修士便耀武扬威,看不起散修,无缘无故对我冷嘲热讽。”
她说起此事愤懑不平。
司展黎听见“万象宗”,不由得挑眉。
何全仙倾着身子,都快趴在桌子上了,恨不得伸长耳朵贴过去。
杨灵均绘声绘色,满是愤慨:“那草包面对僵尸却不敢上前,自诩高人一等对我们颐指气使,让我俩去对付。看上我的剑便要给几个灵石让我贱卖,我不依,他便要抢,抢不过便口出狂言,搬出万象宗的名头压派我。我跟他讲道理,他偏偏撒泼打滚无理取闹。”
“如此贱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我恨不得撕烂他那一张臭嘴。”杨灵均恶狠狠地,“就此结下了梁子。”
何全仙仿佛身临其境,听着都心累,讶然道:“万象宗好歹是五大仙门之一,怎么教出的徒子这般品行?”
司展黎摇头讥嘲:“不是名门还真出不了这般目无下尘的人呢。”
绪繁休眉上的疤跳了跳,她意外道:“不亏曾是仙门中人,见解颇深呐。”
司展黎随意笑笑:“哪里,好过一些人坐井观天罢了。”
好一张利嘴。绪繁休自讨没趣。
那厢,少男如坐针毡,“这么脏的地,茶能喝吗?”
老叟瞬间变了脸色,端茶的动作一顿。
男子耐着性子劝道:“出门在外别计较这么多了。”
少男不耐烦地皱着一张小脸,将衣袖衣摆卷了又卷,离桌子三丈远,局促地缩在一张凳子上,生怕玷污了他洁净的衣衫。
男子转向老叟,随和一笑,“老丈,你别见怪。”
老叟强忍着没多话,放下茶便走开。
司展黎收了结界,看热闹不慊事大。
不论谁吃瘪,杨灵均都乐意见得。
她火上浇油,“老丈你快别跟他一般见识,人家名门出身,自视甚高,自然瞧不起穷苦人了。”
“关你屁事。”少男恶声恶气,“你这么好心,倒是把茶水都买了啊。”
杨灵均无奈摊手:“我买了,其她人不就喝不到了。你怎地这般自私。”
少男顿时像炮仗似的炸开,却被身旁男子摁灭了。“你又辩不过她,何苦来哉。”
杨灵均自鸣得意,双腿伸直,右脚脚跟叠在另一只脚上。
少男忍了忍,左右咽不下这口气,正要发作,却被一阵扑鼻的茶香打得晕头转向。
少男怔怔出神:“好香啊。”他端起桌上一碗茶,深吸一口气,不禁心醉神迷。
男子轻笑:“这偏僻乡野竟有此灵茶,实属难得。”
少男顾不得多说,登时灌了一大口。
在座几人眼睁睁看着他将茶饮尽。
少男舒了口气,大为舒坦,眼巴巴道:“师兄,你怎么不喝?”
男子将另一碗推过去,和蔼道:“我不跟你抢。”
少男从不跟他师兄客气,便又饮了一碗。
好不容易开张,老叟被冒犯的怨气烟消云散,腆着脸凑过去,“茶还多着呢。”
少男打了个饱嗝,腻烦地摆手道:“粗茶再好也只是粗茶,难不成当饭吃?”
老叟悻悻,双眼眯成一条缝,透着阴冷。
杨灵均嗤之以鼻,不愧是万象宗的修士打起自己的脸来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