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第一次去听交响乐。这是全市最大的音乐厅,我按票上的号码坐下,看了看四周,三层楼的座位坐满了人。
灯开得厅里金碧辉煌,乐团走上台,江近月坐在弦乐群组的最前面。
所以她是小提琴首席。第一次看她拉琴便是在这样的场面,作为台下众多观众之一。
交响乐我不太了解,出演的曲目基本叫不出名字。站在正中的指挥挥舞着手中的小棒,各种认识或不认识的乐器轮番奏响。
离得不算远,乐手的动作看得很清晰。号手鼓起腮帮,大提琴手低头看弦。
江近月姿态端庄,有时浅浅地弯腰,有时向左偏头,闭眼。右手往回拉时,眼神也随之变得好远。
众多管弦乐器在真实地和鸣,金色的辉煌包绕着我。
听音乐会总会有一个感动攀升至顶点的时刻,这次也一样。她站在台上优雅地拉着《梁祝》的时候,我的眼眶开始湿润了。
首席的琴声听得很清楚。那声音拥有聚散的能力,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一定有着渐变模糊的边缘,自出生起便像袅袅的烟。
一种是处于稳定层流中的流体,浑圆通透地穿梭。
我仿佛能感知到她手边琴弓擦过琴弦时,两者纠缠的翕动。许多滑音都如泣如诉。
小提琴的音色是缠绵。提琴没有品格,每一个音都需要自己摸索。手指在琴弦上飞舞,颤抖着揉弦时就像振翅的蝴蝶。
《梁祝》是小提琴协奏曲,整个乐团都在为她伴奏。同窗三载,十八相送,楼台相会,双双化蝶。乐音是起落的潮水,不知从何处而起,汹涌与柔和都撕扯着我。
那一刻我觉得我爱上她了,可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爱。乐声激荡掩盖过了迷茫。
她日复一日地练习,到底会在这一片凄婉缠绵中流多少眼泪呢?
从现在往回推算,我仿佛能看见从她第一次拉琴开始的许多年。无数她站得笔直的时刻,眼神都飘向远方。
最后一曲演奏完后,乐手鞠躬谢幕。江近月左手握着琴颈,右手扶着胸口,鞠躬时长发从两边垂下,起身时她抬手把头发往耳后顺了顺。
她笑得很大方,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纤细的身形站在那里,像连绵荷叶中的一株莲花。
散场后随人群往外走,周围是各个方向的说话声,耳朵却感到出奇的静,静中又好像有刚才交响乐的余音。
恍惚间来到室外,中央的喷泉开着金色的灯,水珠因此染上金光。我想起自己刚才爱上她了,陌生的感受让人有些承受不起,身与心都抖了抖。
紧张和慌乱涌上喉头,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
一时间我只是站着,回忆那场淋湿画纸的雨,回忆昏暗客厅里短暂的亲吻。我曾短暂拥抱过的腰肢,在刚才因为演奏的动作而微微弯折。
同意带我走的,和刚刚以琴声让我流泪的,是同一个人。
我们为什么会接吻呢,是不是真的接了吻?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如果问起她,她说没有,那么一切又会掉进梦中。
她有没有在等我?乐团演出结束,会不会庆祝?她应该空不出时间吧。
打开手机却不敢给她发微信,此刻她的形象仍然被刚刚的琴声环绕隔绝,要是她真回了消息,我又会像那天一样手足无措。
所以我只是站了一会,想完这些后摇了摇脑袋,让自己回归现实。幸好她也没有在等我,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回家路上的地铁在行进间发出刺耳的声响,车厢里人很多,我站在中间没有地方扶,只能狼狈地通过调整重心来维持平衡。
坐过市中心那几站之后,人明显少了。隧道里一片黑暗,玻璃映照出我的脸。
列车越开越远,心潮也胆怯地消退。
说“爱”是不是过于言重了?我甚至想象不出来下次见到她的时候应该做什么。如果从今往后我的生活要接纳进另一个人,那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说喜欢呢,喜欢是不是应当有千回百转的心思,每天在甜蜜与酸涩中摇摆不定?我好像直接跳过了这个过程,那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到家后在画室里坐了一会,想画一画音乐厅里的她,描了半天却不满意。
洗漱后躺在床上,我在手机上找到录音室版的《梁祝》来听,轻松地回忆起那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摘下耳机,在床上滚了两滚,还是想见她。
我最终起床去收拾工具,决定明晚上到老地方去摆摊。收拾完又发现何必大半夜装东西,明天白天还那么长。
今天很困,我努力维持着闭眼的动作想入睡,却无济于事。
如果明天她来见我,我一定跟她走。
我又带上耳机听《梁祝》,二十多分钟的协奏曲不知听了几遍,直到大脑在情绪的起落中变得疲乏,才昏昏睡去。
早晨我强迫自己多睡会回笼觉,在床上赖到快饿死才起来,时间是十点半。
在厨房随意做了点饭,早午饭一起吃完,时间是十二点半。
我拉上窗帘,窝在沙发上找部悬疑电影来看,看完时将近三点。
困意涌上来,我又去睡了一觉,醒来解决晚饭。
我换了大概五套衣服,最后背着画袋包出门,这次家当很少。
到广场上时是六点多,夏季天黑得晚,这个时候刚酝酿出一点暮色。
我在上次的地方安顿好,不想有人过来,所以收款码什么的都没有摆出来。
街边树长得郁郁葱葱,叶子的绿色很浓。照样有许多人散步,广场舞队已经开始准备音响。
以前在中学,心情不好时就会把语文老师布置的练字作业挑出来写。写字时极慢地完成一笔一划,把控字的结构和笔锋,其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我什么都画不下去,索性开始画最原始的几何素描,就和以前练字的时候一样。
不愿去看时间,画一会就在广场上张望一圈。手上的笔触很稳,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段时间里心跳有多少次起落。
框出形状,画明暗分界线,之后开始排线。我依然能回忆起刚学画时老师说的,要把线排得干净利落。
画完立方体和球体,又开始画十二面体。这个东西当初我还学了挺久。
天慢慢变黑,广场上风平浪静。
今天做的一切,睡觉吃饭看电影,在室外莫名其妙地画素描,都是为了让自己忘记在等人。
从没有人和我约定过要在这里相见,但我紧张得自己都快误认为和谁真的有约了。
素描画着画着,心也渐渐冷静。天已经黑了,但我出门忘记带灯,再画眼睛会受不住。
我还是不愿意走,索性端着速写板发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纠结了一会要不要给她发消息,组织半天语言,想说我在上次的广场,你要不要来找我。
打开手机点进聊天框时,空荡的界面却刚好撞进来一条信息。
“我看见你了。”
我猛地抬头。路灯很暗,广场上人又太多,一时没看到她在哪。
只能坐着等过来,顺便开始收拾东西,手都有点抖。
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笑着问:“钱都不赚了吗?”
“我今天不是来赚钱的。”我背起画袋包。
这次她开了车,我又同她回家。
她先走过去解锁,又拉开副驾的车门。我坐进去,把包取下来放在脚边。
“上次……你怎么没有开车?”
“之前倒车不小心蹭到柱子,送去修理,今天刚拿回来。”
一路上不知道该看前面的路还是看她,我只能装作手机里有很忙的事。
中途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她转过来:“你刚刚说今天不是来赚钱的,那今天在广场上干什么?”
询问的语气像没话找话题时的“在干嘛”或者“晚上吃了什么”,搞得我如果回一句“在等你”的话,会平添突兀。
所以我换了个说法:“我想可能会在这碰见你,所以晚上过来待了会。”
我也转过去看她,她穿着一条浅色的裙子。红灯时间还长,她的手虚虚地搭在方向盘的下半部分。
“昨天晚上的演出你来看了吗?”
我点头说来了,车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安静。
到了她家,我突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她的手摸上开关,我却拦住她:“先别开灯,有没有蜡烛。”
她还真的翻出来蜡烛和打火机。我把蜡烛放在桌上点亮。
“可以开灯,为什么点蜡烛?”她问。
我只坐下抬头看她,请她再给我拉一曲《梁祝》。
“《梁祝》那么长,你想听哪一段?”啪嗒两声,她打开黑色的硬质琴盒,一架小提琴躺在里面,微弱地反着光。
她右手拿琴弓,左手把琴一转,架在肩上。
“就是那一段……呃,最有名的旋律,”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听的部分,于是哼给她听,“mi sol la do re la do sol……”
她点点头,示意我懂了,然后开始演奏。
蜡烛在一旁燃烧着,两个人巨大的影子随火光摇晃。我不想眨眼了,只盯着抛光的琴面,她的手指跑动,时而灵活地揉弦。
点蜡烛的目的达到了。
眼前的画面有种模糊的釉质感,泛着昏黄的哑光,构成一幅中世纪的油画。
吱呀作响的木桌,提着油灯的侍女。她像站在寂静的古堡里,琴音从肩头流泻。
那一刻我也想做琴弦,带着松香的琴弓擦过,全身都在震动。
眼眶又湿了,琴声止息时,夜突然变得好静。
沉默和黑暗催生了我的生理欲望,并让它愈演愈烈。
我站起来向她走近,她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琴。
很想和她再接一次吻,可不知道这样算什么关系。
还是她先捧起了我的脸,不容分说地靠近。
心陡然被掏空,烛光只能照亮屋子里的一小块地方,于是我跌入周围不知名的黑暗里。
我都没有仔细看过这里的陈设。又是那种感觉,不知道自己在哪,呼吸也变得虚假。
眼前人的眉眼间写满陌生,我本能地抗拒,后背发凉。
嘴唇快要贴在一起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把脸错开。
“灯的开关在哪?”
她松开我,把琴放好,走过去开灯。我感觉站着很累,又回到沙发去坐着。
和她两次见面都是在晚上,黑夜里太多东西都看不清。
我们只是交换了彼此的名字而已。
但我是谁,她是谁,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开口问过呢?
我不知道爱上了什么。是爱上了对红裙女人的臆想,爱上小提琴完美的音色,还是这种明知没有意义还要沉溺其中的感觉?
这两个晚上与我的人生割裂开来,灵魂无助地迷失。
和做梦一样,不关乎过去和明天。所有情节都轻飘飘的,在醒来后几个小时就能忘干净。
灯开了,眼睛很不适应突然的亮光,我努力眨了一会眼睛,仔细看她的脸。
她有些不解:“怎么了?”
反思自己,发现我对她的看法大部分来源于那个梦的滤镜。
昨天还说爱上她了,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我努力地想自己可以问些什么。但如果这份依恋只是骗过了自己的假象,在不能确定自己对她怀抱着何种感情时候,又怎么去问她这些拉近距离问题呢?
许多话到嘴边,我说出口的只是:“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认识你。”
所幸她读懂了我的求助信号,松了一口气似的,对着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