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大脑在发育中需要漫长的时间，学会看，学会走路，学会说话，之后才慢慢开始学会记忆。于辰对自己的幼童时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对爸爸的记忆很少——也许在记事之前有过亲密的相处，但她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五岁那年爸爸消失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她和几个搬家纸箱一起被抛弃在楼下，等着谁来接走。之后妈妈来了，没有带走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东西，就这样，生父的痕迹从此在于辰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之后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妈妈好像带着她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带她去了游乐园，带她吃了西餐，不过这些给她留下的印象还没有回家的旅程深，妈妈没想到于辰坐动车也会晕车，嘴上埋怨着她丢人不省事，最后还是抱着她坐完了全程。在于辰昏昏沉沉的睡过好几觉之后，母女俩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天的阳光很好，刚睡醒的于辰下车时被刺得溢出了眼泪，揉着眼睛晕晕乎乎的被妈妈拉着出了站。等她有心思去审视四周，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男人面前，妈妈和他说着什么，语气不悦，虽然听着更多一点嗔怪。于辰的注意力则全部被那个男人怀里的包裹吸引了，踮着脚想去看看那是什么，这时，妈妈接过了那个包裹，抱到白辰面前，——那是一个婴儿的襁褓。圆润润的小孩儿一头棕黄的胎毛，看起来像只猴子，于辰忍不住摸了摸小婴儿的头。

    “辰辰，这是你的妹妹。”妈妈语气温柔，又转向一旁的男人，“还有，他以后就是你的爸爸了，叫声爸爸吧。”

    于辰默不作声，只是专心地看着眼前睡得安详的婴儿，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妈妈后半句话。妈妈有些不耐，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打招呼，男人则笑着摸了摸于辰的头，不在意的说到。

    “没关系，孩子还小嘛，回家吧。”

    “唉，也真是的，”妈妈向男人埋怨道，“也别怪我，谁知道那个该死的会被抓进去了呢，也不知道是干了什么。”

    “小声一点吧，别让孩子听见了。”

    “还是年轻时太冲动，”妈妈侧过头又小声嘀咕了两句，“我当初就不该和他结婚。”

    话语交错间，一行人来到了停车的位置，上了男人开来的轿车，妈妈见于辰对小婴儿仍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把襁褓给了后座的她抱着。一路上，于辰一会儿把妹妹抱得紧紧的害怕磕着碰着，一会儿又怕自己把妹妹抱的不舒服，紧张得坐立难安，不过也因此而没有晕车，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因祸得福。轿车开进了停车场，一家人坐上电梯，这还是于辰第一次进入坐落于独立小区的住宅，很安静，很干净，楼道也没有经久不散的烟味和霉味，于辰有点紧张，牵着妈妈的衣角寸步不离的跟着。进了家门，男人带着她来到一个房间，空间不大，但布置得很用心，墙面贴了星星贴纸，靠墙摆着一张上下铺式样的双人床，另一头的窗边是书桌和书柜。男人走过去推开窗，新鲜空气随着风吹进房间，有些陈旧而凝滞的空气一下子轻快了起来。男人走到还在环顾四周的于辰面前蹲下，于辰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小孩子拿捏不清楚大人的年纪，不过看起来至少比妈妈稍长，相比她的爸爸，眼前男人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颇有一点书生气，圆圆的下垂眼此时正充满笑意的看着她。

    “小辰呀，以后你就要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了。对了，我叫关正轩，要是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爸爸，当然，不想的话，叫我关叔叔也可以。”

    于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说话，又侧过头用目光去寻找窗外的鸟鸣声，把关正轩晾在一边。

    “会说话吗？”关正轩挠挠头，担忧看着她自言自语到。

    “当然会了。”于辰小声扔下一句，跑出房间去找妈妈，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很不熟悉，但天生的血亲关系还是让她更愿意待在妈妈身边。妈妈此时正在给小妹妹泡奶粉，摇篮里，刚醒转过来的小家伙瞪大眼睛盯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陌生人，好奇心旺盛的去抓于辰垂下来的头发丝儿。妈妈泡好了奶，将妹妹抱起来，看于辰还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笑着问她要不要试试给妹妹喂奶。于辰有点手足无措，不过身体很诚实的接过了妹妹，她的力气不太够，于是坐在沙发上，在妈妈的指示下让妹妹的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妹妹一点点吮吸着奶瓶，尽管手臂举得发酸，于辰还是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而这，也成了她此后新生活中的第一份美好记忆。

    第二天，妈妈便带着于辰去改迁户口，忙碌了一上午，妈妈将户口本塞到于辰手里，指着她那一页，郑重其事的说到。

    “白—辰—，以后你跟着妈妈姓，明白了吗？”

    于辰，不，现在是白辰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跟着妈妈略显轻快的脚步，自己的心情也变得稍微轻快了一些。她现在有自己的小房间，有妈妈，有即将要去的新的学校，最重要的是，她竟然有了个妹妹，她想不到自己还会需要什么更多的了。

    白秦月走向前方不远处等着她们的关正轩，看着丈夫的笑容，她也想不到自己的新生活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了，哦对了，她感受着握在手中的小手，既然上天最后还是交还给她一对女儿，那她一定不会让她们，唉，白秦月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像她自己一样“平庸”，在前半生“误入歧途”，她一定会让她们俩成长为优秀的、且符合她心意的宝贝女儿。

    懵懵懂懂的幼童时期迅速消逝，在妹妹成长到可以背着书包跟着白辰一起上小学前，白辰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家中生活，关正轩虽然虽然是家里财政收入的大头，但性格使然，白秦月的主母位置不可动摇。这并不意味着作为亲生女儿的她会过得更轻松，相反，在记忆中，妈妈总是在要求她——注意言行举止，不要在学习上放松。在饭桌上或看电视时被提问是常有的事，关叔叔偶尔会说她把孩子弄得太有压力，每每这时，妈妈又会反驳关叔叔，说他是从小生活太优渥，对小孩子的教育不敏感云云。关正轩不喜欢拌嘴，话不投机往往自己回屋里看书，白秦月则到阳台抽闷烟。白辰便趁机拉着妹妹到楼下散心，小区里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很多，不过心思在妹妹身上，白辰也不和他们混在一起玩，只是带着妹妹四处走走或看着她玩滑梯，久而久之，院子里带孩子的长辈们也熟悉了这两个长相乖巧的小朋友。白辰最常听阿姨和奶奶们说的，就是姐妹俩哪哪都长得像，除了眼睛。

    回家，白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过，又认真的捧着妹妹的脸看来看去，妹妹被她摸得痒痒肉发作，咯咯的笑个不停。

    “关筱怿！”

    白辰捏着妹妹的小脸假装严肃到，她极少叫妹妹的大名，小关于是咬着嘴唇忍住笑，等姐姐松开手。白辰发现好像确实如此，虽然小孩子还没长开，但能看出来她和妹妹都有继承母亲优越脸型和鼻子的迹象，而妹妹的眼睛像关叔叔，圆圆的、眼尾下垂；白辰自己的眼型则要更细长一些，不做表情时会显得有些冷漠，也许像自己的生父吧，白辰想，同时又想到妈妈偶尔看着自己会叹气，不知道是不是透过眼睛想起了前夫，或是以前的生活。

    白辰一直恐惧于看见白秦月眼底流露出来的情绪，所以，她遵循着母亲的意愿，按部就班的学习，表现乖巧得近乎冷漠，只有和妹妹在一起时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嬉笑，尽管她确实还只是个孩子。关筱怿上了二年级以后，白秦月辞去了工作，用她的说法解释，是为了更好地陪伴女儿成长，也就是更好的教育女儿，白辰正处于小升初的阶段，因为学习一向优秀，母亲倒也放松了对她的管教，转而对关筱怿念叨。此后，每到周末，母亲都会亲自接送关筱怿去学习舞蹈，从民族舞学到拉丁舞，为了她口中的“提升气质”，涉猎颇为广泛。小关一点都不喜欢舞蹈，但她和父亲一样是个性子软的人，不敢忤逆母亲。课程结束回到家，小关总是直奔房间找姐姐诉苦，如果让她选，她更想学跆拳道或画画，总之——不是舞蹈，老师严厉，在家母亲更是时刻提点着，让她注意体态，听得白辰也不自觉挺直脊背。白辰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妹妹，有时和母亲说起这事，最后也是以母亲说她不懂自己用心良苦，不欢而散。姐妹俩从此便更少在母亲面前逗留，回家除了吃饭和例行分享行程以外，便一起泡在房间里看书或是画画——白辰负责当模特，关筱怿负责画。妹妹画完总不愿意拿给姐姐看，说自己画技太差，画不好姐姐的脸，白辰佯装要抢，小关把本子护在怀里，白辰就抱住她挠她腰上的痒痒肉，这一招非常见效，小关每次坚持不到三秒钟就倒在床上求饶。等姐姐松开，她又报复性地去挠姐姐的痒，可惜白辰不吃这招，妹妹每次锲而不舍的试来试去想找到姐姐怕痒的地方，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姐妹俩折腾累了，便躺在床上一起翻看漫画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在学校发生的趣事。

    长大后回想起来，有时候白辰还挺感谢母亲，可能是她的重压让她和妹妹除了血亲关系外更多一层联系，她们的内核是相似的，这一点从某一时起更甚——白辰初中毕业的那年，在记忆中搜寻以后她会惊讶的发现这一年没有任何好事发生，当然，硬要说的话，妹妹不用上舞蹈课了可能算是一件。白辰觉得妹妹和她的想法大概一样。

    这一年，白秦月又变成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