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哈莉娅回想起第一次认识德拉科·马尔福的那个金色上午,她会首先想起那段悠扬的D大调卡农(Canon in D)。
那是一个童年时代的圣诞节早晨,当她和斯内普站在一条长长的、铺着大理石砖的小道一端朝着陌生的气派庄园走去,穿过自动开启的大铁门、走向大房子的白门时,她的脑海里原本充斥着斯内普的声音。
“圣诞节我们将去马尔福庄园做客。三点要求。第一,礼貌,见到所有大人,要问候。第二,可以和另外的孩子一起玩,但不准和他们打魁地奇。第三——很重要——不要,提到,任何和你额上伤疤有关联的事情。如果有人对你提起,尽快得体地结束话题。”
然后跳动的音符闯进来,搅乱了斯内普平板的音节,仿佛柔光荡漾了黑峻的水面。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望去,看见云朵金灿灿地悬挂在三楼一扇敞开的玻璃窗上。
那旋律并不让人感到陌生,因为音符常常被人们如此排列,安装在电影画面和高级餐厅的背景声中。错音和停顿时不时地掺杂,不似那些录制的片段一般完美无缺,却让哈莉娅产生美的感觉——诚然,那个年纪的孩子是不懂得把感受称作“美”的,对她来说那是一种快乐、欣喜、享受的情感体验。年纪更大的人掌握了更多词汇和经验,懂得了用“美”去形容事物,可能就会说,这首并非由钢琴家弹奏的钢琴曲,除了原本曲调的缘由,还因弹奏者纯洁的青涩与诚挚的天真而美。
当她和斯内普穿过白门,和穿着黑天鹅绒长袍、握着银制蛇头手杖、梳着淡金色马尾的高大男人照面寒暄时,头顶的琴声从室外进入室内,由悠扬缥缈变得厚重空灵,仿佛由墙体本身发出一般。当她心不在焉地跟着交谈的斯内普和马尔福先生走进冷灰贵气的巨大客厅,看见高脚架子上摆放着石雕,大理石墙面上高悬着画,她感到心中仿佛有一颗小太阳——曲调在自由徜徉,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束光,让灵魂沐浴在金色的海上。
钢琴音突然停了,空气的寂静放大了先前被忽略的交谈声:“——犬子德拉科在楼上练琴,西茜泡好茶会把他带下来……”
这是一位怎样的德拉科,会演奏动听的音乐呢?
“黑魔法防御教职”“魔法部部长提名”等词语再次把哈莉娅的注意力打散,她的视线没有聚焦地停留在壁炉上。壁炉里的火静静地燃烧,看起来不激烈也不滚烫,只是在履行它作为炉火的义务——燃着。
然后她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于是转头紧盯着楼梯的方向。一个漂亮的男孩出现在楼梯口——他身材瘦削,穿着洁净挺直的白衬衫和卡其色修身背带裤,面色同时苍白和红润,梳得齐整的淡金色短发恰好落在阳光穿透树缝的罅隙间——比女贞路上曾经出现过的所有男孩都要漂亮。
但这些都是哈莉娅第二眼才看到的,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闪着精光的浅灰色眼睛,就像德拉科·马尔福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翡翠色的眼睛一样。
他们相识的漫长岁月开始于这一次滚烫的眼神灼烧,距离相隔十米,持续不到一秒。
马尔福夫人是一个娴静端庄的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挑染了两缕淡金,高高地挽进半发簪里。她让哈莉娅喊自己“西茜阿姨”而不是“马尔福夫人”,然后让“小龙”“带波特小姐参观庄园”。
他们离开大人们的视线走上楼梯,一前一后走过长长的复古画壁,步履急缓不一,目光小心翼翼。
“嗨,我是德拉科。姓氏是马尔福。你可以叫我小龙。”男孩的声音拖着长腔,优雅而舒缓,在说到姓氏时微微加重,“呃……哦对——欢迎来到我的庄园,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我知道你是谁,”当哈莉娅准备模仿他的句式自我介绍时,他打断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哈莉娅·波特,大难不死的女孩。我知道你的故事,你,嗯,你非常厉害。”
“我-我不厉害,”哈莉娅急忙说,“你才是很厉害的——我刚才听到你在弹钢琴,嗯,你弹得非常好听,而我,我一点也不了解音乐。”
“谢谢。”一抹笑容爬上了德拉科的嘴角,他斜睨了哈莉娅一眼,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二楼的平地,“请问,我能凑近看看你的额头吗?”
“嗯,可以。”
“真的是闪电,酷……不要和爸爸妈妈提我仔细看了你的伤疤,好吗?他们叫我不要这么做——但我可是征得你同意了。”
“好。”
他们一起走进德拉科的房间,坐在一尘不染的床沿上。
德拉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对那座大立柜一层一层地抽取,把里面的宝贝都倒在床上给哈莉娅看。沉甸甸的纯金高布石,精美的巫师象棋,装着精致行星模型的大水晶球,大刀印着著名巫师头像的卡牌。以及一把亮闪闪的飞天扫帚,静静地立在装载了一小片球场的窗边的角落。他所有物的丰富与精美,他生活的充盈与精彩,让她大开眼界并叹为观止;而她的每一声吸气与惊叹,每一次好奇与期待,都让他兴致增长而又心满意足。哈莉娅看着那些对她来说相当新鲜但对他来说习以为常的物品,他则看着她。
他们离开德拉科的房间继续向楼上攀爬,这一次并排行走,两人都面带笑容。
“……我从小时候就问爸爸,我什么时候能认识大难不死的女孩,他说要等到上学,我们会在同学校同年级。但是上学太远了,等待太久了——直到他说可以在圣诞邀请你来。这会是最棒的圣诞节!”
“嗯,这是我第一次过圣诞节,我想,肯定也会是我,最棒的圣诞吧。”
“第一次过圣诞?!以前圣诞节你怎么度过啊?我每个圣诞都邀请朋友们来玩。”
“以前我在姨妈家里住——他们是麻瓜,不太喜欢我,我也没有朋友,所以就——”
“麻瓜!那怪不得,看来他们不仅血统低等,而且还又笨又坏,你能在他们家里,他们居然敢不喜欢你——”
“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姨妈一家对我不太友好,但也有很好的麻瓜——”
“——等你多认识巫师,你一定会发现巫师比麻瓜好多了——哦哦,除了音乐家,巫师历史上没有厉害的音乐家,麻瓜却有一大批……”
在三楼,他们参观了一间奇大无比的会议厅,几十米长的长桌积着厚灰,空气中飘散着诡秘与荒凉。在四楼,一间曾经的“训练室”被改造为储物间,一间藏书室摆满了灰扑扑的家传古籍,以及一些市面流通书物的过去版本。然后,他们到达了视野开阔的顶层露台。如洗碧空之下错落着马尔福庄园场地上的花园、喷泉、迷宫和草地。庄园外则是茂密的森林,覆盖在白皑皑的雪中。
“这里是‘庄园之巅’,我们有时更喜欢在这里野餐,玩噼啪爆炸牌和高布石游戏,但大人们总是赶我们去下面的场地上——那倒也不错,因为可以玩魁地奇。往那边走,晴朗的夏天晚上,可以躺在那里露营,半夜看星星——啊。”
另一侧露台上有一个雪人,已经部分融化,变了形的球上耷拉着叶子、纽扣、树枝和毛线。雪人面前的积雪上歪斜地写着一些字母,哈莉娅凑近去看,发现那居然是自己的名字。
“啊……德拉科,这是,你堆的雪人吗?”
“嗯,前两天激动,有点,想到圣诞,就堆了一个你,但现在化了——”
“我可以把它复原看看吗?”
“复……原?”
“我带着魔杖呢。”
“嗯?你会念咒语了?”
“会一些简单的……复原一个雪人,应该能做到。”
“我想看你施魔法——啊,但是别太在意雪人长什么样——”
哈莉娅抽出魔杖念了恢复咒,一个精致的雪人出现在她面前。缠绕的毛线是披散的长发,纽扣是双眼,灌木叶子在额上刻入闪电形的弯沟,半片叶子勾勒出笑容,树枝是它的手臂。雪人的成分并不复杂,但每一个部分都做得相当细致。哈莉娅盯着雪人。
“我是随便堆的这个雪人。”德拉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声线有一丝波澜,“认真堆肯定比这个好看多了——这个太差了,你看过就忘了吧,等我下次做个更好的——”
“你,嗯,别紧张——其实我觉得,你堆的雪人比我见过的所有雪人都好看。”哈莉娅认真地说,“嗯,我也就是,随便看看——呃,还有,谢谢你。”
他们下楼时又变得一前一后、目光躲闪。这次,他们去了三楼的琴房。
一架白色三角钢琴静静地立在浅灰色的圆形地毯上。阳光从开敞的窗户倾泻进来,黑键在白键上洒落影子,支棱的琴盖落在银墙壁纸上显得更加斜长。散漫的尘粒在空中起舞,远处的鸟鸣乘风而来,窗外树林尖梢上的木叶轻轻颤动。墙边摆放着一个大书架,上面塞满了乐谱;墙角摆着一只高脚凳和一个矮柜,上面放着黑节拍器,以及一份歪斜摆放的琴谱,上面写着“D大调卡农”。
“我要弹一支曲子给你听。你可以坐在那里。”德拉科右手指了指高脚凳,左手已经在琴键上摆好做成了一个C形。于是哈莉娅把高脚凳从墙角边搬过来坐了上去,看见钢琴上摆放的琴谱是《小星星变奏曲》(C大调变奏曲,K.265)。
双音和弦清脆悠扬地在室内回响,那明丽曾穿行于所有国度的古老童谣,那愉悦曾点缀起所有孩童的混沌长夜。哈莉娅跟着旋律轻哼起过去她从未有资格和其他孩子一起唱出的词句,德拉科在阳光下回头,给予她惊喜的一瞥。
十二变奏的开启和灯光闪烁同时发生。水晶吊灯开始忽明忽暗,壁挂蜡烛踩着吊灯的空隙交替引燃。阳光下房间里金灿灿得有些晃眼,哈莉娅于是闭上眼睛,将全身交付给听觉,去飘浮和律动。
黛云掩蔽了残霞,暮色墨染了黄昏。一点北辰忽闪,顷刻北斗赫然。紧接着,流星刺破了云海,繁星烁光了雾霭,一道水蒙蒙的长河横亘在渺远天际,远望分明是恒久静态的瀚斗,细品又好似瞬息翻腾的涡旋。
除了天上的小星星,哈莉娅的眼前还掠过很多其他的小星星——百合怒放的花园,背街灌木的萤虫,达力画册上远海纷繁的发光水母,蜘蛛尾巷周围街区的万家灯火……
当最后一个和弦定音敲响、辉煌收束,哈莉娅轻轻睁开眼。最后一束烛火随着和弦的消逝渐渐熄灭,跳动的吊灯定了定神,重新稳住了光线。德拉科淡金色的发梢在阳光下轻轻颤抖,嘴角挂着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然后哈莉娅发现自己已经从高脚凳上跳到了地板上,回荡在室内的钢琴音被她的掌声取代,单调又热烈。
“我很喜欢,中间有一段——先是,呃,你的左右手交替地弹,就好像,左右手的旋律在互相对话,然后左手和右手再混合,重点交替改变——听音乐的时候,就好像看到很多星星,像一群孩子在天上玩……”
“我喜欢的是第八变奏——整首曲子都是C大调的,但第八变奏是C小调。它很不一样。钢琴老师说,很多人都喜欢听大调,因为大调明亮、快乐、欢腾。那又怎么样!小调庄严、优雅、安静,它是特殊的!”
“呃,刚才这些,我不太听得懂……比如说,变奏,什么意思啊?”
“就是作曲家,根据一条旋律,比如说小星星的旋律——围绕它进行各种操作,让音乐——呃——织体变得丰富,写成一个个风格不同的片段,然后衔接成完整的曲子。小星星变奏曲里有十二个变奏。”
“这么多……除了变奏曲,还有什么曲呢?”
“那可多了,奏鸣曲,弹起来很简单;夜曲,旋律很好听、很舒缓;进行曲,又不好听又不好弹;狂想曲,一听就很疯,但比爵士乐好一点;圆舞曲,三拍子的特别适合跳舞,我不喜欢弹圆舞曲,因为舞会上,比起做演奏者我更想做舞者;幽默曲,就是作曲家写着玩的——哦,卡农也是一种音乐体裁。就是你来之前我弹的那首。”
“那首曲子就是——D大调卡农?它很好听诶……你能,呃,再弹一遍吗?”
于是德拉科把谱子换上,哈莉娅爬回了高脚凳上,他的双手又一次摆成了C字。当第一个音符响起,这一次灯光并没有闪烁,但窗外的树开始有节律地摇摆,室内环流起一阵风。
墙壁上几块错落有致的石砖随着旋律轻轻从墙体中飘出,悬浮在空气里,节奏性地变换。哈莉娅出神地盯着它们,看见沙砾交替着浸润和风干,色泽轮回着光艳与黯淡。一片常青树的叶子被环流风带了进来,抖落身上的雪花,自动镶嵌进中央的石砖,顷刻间变作化石,然后又灰飞烟灭,消失不见。
最后,那些石砖恢复了当下的状态,缓缓从空气中退却,重又回归了墙的巢穴,严密平整,不再遁形。当银壁再次平滑如镜,卡农旋律也走到了终点。无声的狂风消散了,徒留树梢微弱震颤。
“这首曲子……让人感觉很特别,听的时候,我好像同时感到高兴和伤心——大概是因为,你弹得太好了吧。以前,我去商场,那里有三角钢琴,有时候有人表演,顾客在那里围着看,会站三四圈——嗯,我想,如果你去那里弹,人们或许会把二三层的玻璃也站满。”
“我只在朋友面前表演过钢琴,就是等会要来的那些人——但是,哼——布雷司总说,小动作的乐器没有大动作的运动快乐——可是谁像他一样喜欢花样滑冰那种东西?还有潘西,当我告诉她,旋律的组成叫织体,她居然说,她的编织一针一线都不能出错,但我的音符‘编织’却错误很多!她倒是来试试——我敢打赌编织不出错比弹琴不出错简单多了!”
“能有机会学一件乐器,而且学的那么好,是一件多高兴的事情。弹错音,可能难免吧,但也不影响——整体的好听啊。”
“你的音乐天赋可比他们俩高多了!我现在已经不屑于给不愿意听音乐的那些家伙表演钢琴了,反正他们也不懂得欣赏艺术,要是早点认识你该多好!你能感受音乐,唱小星星还比妈妈唱的好听,”
“真的吗,我没怎么唱过歌……我好希望,我的生活里也能有音乐。”
“为什么不呢——你要来试试弹钢琴的感觉吗?你可以坐我边上——我在中央C这个八度里弹,你上一个八度,手这样摆——”
那个上午他们一起坐在那架秀气的三角钢琴前,熟稔的旋律和生疏的旋律相隔一个八度扰动着吊灯、蜡烛和银墙,夹杂着煞有介事介绍“转指”“指法”“流动性”的兴高采烈的声音。哈莉娅学会了用右手磕磕绊绊地弹奏小星星,在钢琴的C5到A6,那个和她手掌一样长的区间。
当他们在家养小精灵的提醒下不得不离开琴房下楼,去会客厅找寻正在交谈的斯内普和马尔福夫妇时,德拉科突然对他妈妈说:“妈妈,我们可以让哈莉娅和我一起我学钢琴吗?她喜欢音乐也很有天赋,可是没有遇到接触音乐的机会,要是有她和我一起学琴,我会特别有动力,在复活节前学会一首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
接下来如梦似幻的五分钟内,马尔福夫人在斯内普发话前迅速询问了哈莉娅的意愿,在得到她懵懂的点头后让德拉科带她在门外暂候。当那扇门再次开启时,哈莉娅又是困惑又是惊喜地得知自己能够学钢琴了,每周一次,一次一小时,由家养小精灵负责她在蜘蛛尾巷和马尔福庄园琴房间的通勤。
钢琴老师是一个矮个子的谢顶中年男人,名叫米歇尔·伯恩斯坦,他幽默、友善,喜欢激动和情绪化,在哈莉娅的第一节课上对她的额头发出一声沙哑的呼啸,然后在钢琴上即兴弹奏了一分钟爵士乐。
德拉科私下里告诉哈莉娅伯恩斯坦老师是一个哑炮。“哑炮总体上来说是一个和麻瓜一样愚蠢、低级的群体,伯恩斯坦老师是个例外,他会用钢琴变魔法。”
伯恩斯坦老师的魔法把哈莉娅瞬移到了一家距离蜘蛛尾巷三条街的麻瓜音乐商店,并且还给她灌输了一种依恋,使得她在学习钢琴的两年半里时常光顾那里,在未来的很多年内也常常惦记。
她在去商店的第一天,就认识了两个重要的人——《D大调卡农》的作者约翰·帕赫贝尔,《小星星变奏曲》的作者沃尔夫冈·莫扎特。
她以为会用十二种截然不同但又两两相似的颜色勾勒同一片星空的人是自由又浪漫的。但她读到了一个令人唏嘘的天才,他漫溢的才华在少年时代曾是风发意气,却在蒙受所有屈辱与背叛、淬砺一切炎凉与磨折后,变成了病弱中年的郁郁寡欢,落不下句点的绝命安魂曲訇然奏响,一代英灵就此魂兮归去。
她以为卡农的织体就和餐桌上的百合花一样单纯,旋律就像魔药课本的边框一样简洁。但她却在那本比牛津字典还厚的音乐书上读到这样一则作曲家的传说故事——少女路过教堂,听见美丽的音乐,走进看见年轻的帕赫贝尔弹琴。两人互相心生情愫,但始终未能表达心意。后来战火纷飞,硝烟四起,辗转流亡的帕赫贝尔将炽烈的思念与翻腾的爱意写进了半首如同春日阳光般清丽的钢琴曲里。当战争结束,帕赫贝尔回到村庄,想用音乐倾诉衷肠,然而女孩已经逝去。于是他在她的墓前,完成了另一半曲子,两者无缝拼接,就有了《D大调卡农》。这支曲子如此美丽,以至人们逐渐忘记了卡农是一种音乐体裁,而不是单指那一首乐曲。
在下一个春天,复活节到来的时候,哈莉娅学会了她的第一首曲子——莫扎特的第15号C大调奏鸣曲(K.545)。德拉科并没有学会他扬言要弹下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但是学会了德彪西的第一首阿拉伯风格曲。
哈莉娅在白色三角钢琴上弹完K.545的最后一个音,红着脸从琴凳上跳下来、蹩脚地扶着钢琴鞠躬,室内响起了一片掌声,鼓掌的人里面包括斯内普,虽然他只拍了两三下巴掌。
伯恩斯坦老师说“Brava”,马尔福先生说“令人印象深刻”,马尔福夫人说“波特小姐音乐天赋不凡,纯血家庭的女孩在这个年纪或许能掌握更好的钢琴技术,但很少能控制音乐律动到如此程度”。
哈莉娅觉得他们的夸奖或许礼貌成分居多,特别是在德拉科先于她表演了一首晓畅的风格曲后。直到他们走到花园中,玫瑰花的摇曳里还未失效莫扎特的魔法,纹漪的池塘水波还在击打德彪西的节奏,德拉科的夸赞声赢得了鸟的认同,哈莉娅才真正高兴起来。
他们在一片放养了孔雀的草甸上竞逐,野花顺着他们的足迹开遍了整片土地,德拉科的野花浅绿外镶着银边,哈莉娅的野花雪白中透着金红。他们谁也没追上谁,然而孔雀都收束了尾羽,远远地躲进了远处的树丛。
他们在喷泉旁的秋千上轮流摆荡,轮流给对方赋予初速度,轮流用脚蹬地让自己飞到最高,然后再松开握着秋千绳的手,顺着奇妙的抛物线掠过喷泉顶端的天使雕像,再轻缓地踩上柔软的草。
他们在一片密林边上的篱笆迷宫里玩捉迷藏。无论哈莉娅在哪里躲避、把自己缩得多么小,德拉科永远能在十分钟内把她找到。然而,无论她怎样费力记忆迷宫的形状、辨识细微的风向,她都永远无法找到那头耀眼的淡金色头发。当她第六次走进一条摆满了花坛的宽敞死胡同,肩上的轻拍把她吓得跳起来转过身——然后德拉科把一束玫瑰塞进了她的手掌,深红花瓣下的坚实茎叶并不带刺。
再下一年的秋天,哈莉娅认识了巴赫,学会了七十二平均律的第一首(BWV.846)。德拉科继续学习德彪西,那段时间他尤其喜欢演奏《亚麻头发的少女》。
“相对来说,我不太喜欢巴赫的音乐,他的平均律不好弹,也不好听——除了第一首还能听下去。”当他们沿着小型魁地奇球场边缘散步时,德拉科一边把玩着扫帚一边说。
“巴赫,确实不太好听……书上说,他是一个在教堂里生活了很久的人,所以他写的作品带有——那个词怎么说……‘神性’?嗯,我不太明白这个词,可能就是他不太接触人,不像莫扎特……他的作品不会让我有很多情感,只会让我觉得——很平静,很理智。平均律的第一首让我觉得,像雪山下的溪流——用稳定的速度流淌,很多很多年都保持那样,从不间断。”
“好吧。我肯定会在巴赫和德彪西里面选择德彪西的。巴赫是一个沉默的隐士,德彪西可是伟大的钢琴诗人啊。亚麻头发的少女!想象她穿着白裙在林间走动的样子,就像朱丽叶一样美丽——虽然不一定要亚麻色的头发,黑发也很好,我从没见过亚麻色头发的人——”
“我见过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她,很漂亮,如果她在林间走路,一定就和曲子里写的一样。”
“哦?你有一个那样的朋友?啊,这么说,我不是你的第一个朋友了?”
“呃,有,曾经——是以前了,现在不是了。你是我第一个巫师朋友。”
“她是麻瓜呀,那不要紧,我还是你的第一个朋友。现在,我要飞一会。”
“嗯,好啊,我在这里看。”
“不——等等,要不你也上来吧!”
“啊,斯内普教授不让我玩魁地奇——”
“我们不是要玩魁地奇,我们是要飞!你放心,我从三岁开始就在扫帚上了。我们可以不在魁地奇场地上飞,这样他们就看不见——我们到林子里去!在低空,不超过最高的树梢,就算掉下去了,也不过是和从秋千上飞下来一样!”
一分钟后他们紧贴着坐在同一把飞天扫帚上,浮游于春天树梢的碧绿海洋。这是哈莉娅第一次感受双脚在空气中滑翔,第一次听见风在耳边喧闹。夕阳之上绯红的层云围绕成拱门的形状,远远望去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圣光。
在上学前的最后一个夏天,他们互相约定,要在最后一节钢琴课后互相表演一支曲子给对方听。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夏夜,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描述星月——哈莉娅演奏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德拉科演奏了肖邦的降E大调第2号夜曲作品9。
当调皮的月光终于意犹未尽地从黑白琴键跳回了安静的地毯,当浓稠的墨色终于悻悻地退到窗外将室内重新留给水晶吊灯的光灿,他们意识到,开始上学以后,他们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在这个房间内一起弹钢琴了。
星星跳进窗棂打了个招呼,德拉科于是建议他们去露台上。他们在清凉的晚风里头碰头躺在写满天穹的星月之下,许多首这几年来他们弹过的旋律,在这广袤又神圣的空间里乱序重叠又各自清晰地回响。
“霍格沃茨没有琴房。我和爸爸说了好多遍了,他真该向董事会提意见的——但是他说董事会不负责处理这种‘无聊的小问题’,哼,我倒想知道什么大问题不无聊……以后我们只有假期,才能继续弹钢琴了。”
“你魁地奇打得那么好,就算弹不了琴也不会无聊的。”
“可是一年级新生也进不了斯莱特林魁地奇队啊,真不知道他们干嘛弄那么糟糕的规定——等我进了魁地奇球队,我要连续六年拿学院杯冠军,在五年级就当上队长,让我的名字永远留在奖品陈列室里!”
“好啊,等你进了球队,你的每场比赛我都去看。”
德拉科笑了。他们静静地听了一会大自然的音乐。月从他们的头顶渐渐移向远方,星星不知疲惫地跳着没有动作的舞蹈、唱着没有声音的咏叹调。
“我现在听见你弹的月光奏鸣曲了。”
“嗯,很巧,我在听你弹的肖邦夜曲。”
“我好希望我们能一直在这个时刻停留,不要进入深夜,不要进入明天——深夜会让斯内普教授把你带走,明天会让上学把钢琴带走。”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来唱一唱——嗯,D大调卡农?以后我们想到这个晚上,就会有头脑中的钢琴了。”
他们开始哼唱。哈莉娅唱主旋律,德拉科唱钢琴和声。但他们唱了四个小节就中断了。
“呃,你好像跑调了。”
“嗯,你说的对——重新来!”
“——好一点,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因为你唱的太稳太亮了——”
他们以平均五个小节调整一次旋律走调的方式,唱完了D大调卡农。夜的肃穆里,掺入了两个孩子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笑声。
“以后的所有假期,我们都要弹钢琴,然后一起来这里,在小星星下唱卡农——不管少年还是成年,不管冬天还是夏天!”
“嗯,我们会的。那么就,祝我们共同的,开学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