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0日。
天气越来越冷,外面时不时吹起微风,我和妈妈一起待在家中。我依偎在沙发里,手中捧着妈妈新给我买的漫画书,主角与幕后高手正在对决,我的心也随之悬在空中。
妈妈往壁炉里添加了些干柴,屋内的气温逐渐上升,我把盖在腿上的毛毯踢开,妈妈看到此情此景正要开口说教。这时,放在客厅柜桌上的电话响起,妈妈狠狠剜了我一眼,似在说:“等下我回来看到你没把毯子盖在身上就死定了。”妈妈这个眼神震慑住了我,我赶紧把坨在脚边的毛毯重新盖在身上,尽管我身上已经有汗水沁出。与此同时,我在心里暗暗庆幸那通电话打得真是及时。
今年我8岁,上小学3年级。今天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小姨。
我跟着妈妈来到医院,乘上电梯来到病房门口。这一路上,我紧紧拽住妈妈的衣角,我害怕这个充满消毒水味的苍白方块。
我躲在妈妈的身后,透过妈妈双腿之间的缝隙,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坐在陈列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
妈妈走上前与那个女人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我晃荡着脑袋小心谨慎地用双眼探索着周围。不一会儿,妈妈就转过身低下头对我说,“你和这个阿姨坐在这里等妈妈一会好吗?妈妈一会就回来了。”听到妈妈这么说,我心里即使不情愿,也勉强答应了。
我和那位阿姨并排坐在椅子上,我慢慢挪动眼珠偷偷观看那位阿姨。
乌黑的长发,有些塌陷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流畅的瓜子脸,看上去比妈妈还要年轻的皮肤。尽管不算标准的大美人,可当时的我还是被这个陌生的阿姨吸引住了。
阿姨注意到我在偷看她,伸出手放在了我的头顶。
“你今年几岁了?”阿姨亲切温柔地问候我。
直至我与她对视那一刻,我才发现她的脸上布满了忧伤,褐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面孔,我被她散发的哀伤给吓到了。
于是我简短地回答了一个“8”字,便不再说话了。
妈妈一脸沉重地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她把我喊了进去,独留那个阿姨在椅子上坐着。
我在妈妈的招呼下对着躺倒在病床的人喊了声:“小姨”。声音有些颤抖。
被我喊小姨的那个人,脸颊凹陷,眼球突出,嘴唇裂开,身形消瘦,头发稀疏,她的脸色比病房里的墙还要白。那种模样我只在恐怖漫画书中见过。
我死死握住了妈妈的裤子。
那人抬起手挥了挥叫我过去,这个动作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起初,我不敢过去。妈妈看到我站定不动的样子,推了推我背后,我才艰难地迈开步伐。
一个干巴巴的手掌贴在我脸庞,粗糙的触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她能快点放下手。
她像是脱力般垂落下那双像是被真空机抽过的手臂,我松了口气。
我迅速飞奔回我妈妈身边,我抬头看向妈妈,妈妈竟然在流泪。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对这个我第一次见的人流眼泪。平时我是被妈妈打得很痛才会掉眼泪,难道妈妈也被人打了吗?所以她现在很痛吗?
我不明白。我尽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
待了没一会,我和妈妈走出了病房。
坐在外面椅子上的阿姨一看到我们走出来就站起了身,她把我妈妈拖到一旁表情诚恳似有哀求状地望着我妈妈说着些什么。时间过于久远,大部分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以下这几句话。
“能把她的骨灰交给我吗?”
“你要带她去哪里?”
“去她最想去的地方,那里有大海。”
“不行,人死后总要落叶归根,她的根就在这里。”
“可是……”
“行了,别说了。她在外面玩这么久也够了。”
……
后来,我被妈妈拉走。我没忍住,回头看向愣在原地的阿姨。
她整个人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着,就像是主角在漫画里死前挣扎的扭曲,万神悲泣,百鬼哀号。无人看了不心碎不心痛,让人真想跑上去抱抱她。
我再次见到这个阿姨是在12月12日。
今天初雪,皑皑白雪飘飘然。
一大早我就被妈妈强硬拖起床,跟在她身旁坐了好长一段路程的车,来到一个陌生温暖的地方。
坐在车上我迷迷糊糊倾斜着头靠在妈妈的腿上,耳边悠悠传来妈妈的抱怨,“真是不凑巧,今天居然下雪了,还是初雪。”
我陪妈妈站在一个摆放着照片的桌子旁,太冷了,我想把手插进口袋里,妈妈看到了小声警告我不要这样做。
今天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全是我平时喊叔叔阿姨,伯伯娘娘的人。
有的人面上洒满难过,有的人在哀叹,有的人在小声啜泣。看到有人哭,我妈妈也跟着流泪。
我不明白,妈妈今天为什么又流泪了。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都一脸痛苦模样。
我也想学着妈妈的模样,流两滴泪水,可无论我怎么憋,眼泪始终没能出来。
我只能把目光转到摆在桌子上的照片上。照片上的人一头短发,明媚地望着远方大笑着,她的鬓发别在耳后,露出了耳朵上黑色的钉子。真好看,我暗自赞叹着。
不知是站太久还是过于紧张的缘故,我有点尿急,我和妈妈说了一声后,就跑去了厕所。
从厕所走出来,身心都得到了解放,我甩了甩手上的水滴。
本想着上完厕所就回到刚才那里,可我一想到回到那里又得百无聊赖地站着,实在是憋闷。
心想我偷偷溜去玩一会雪应该不要紧,反正妈妈现在也很忙,自然是没空管我的。
屋子旁边水泥路的低洼处堆满了雪,我飞快地跑向那里,正当我准备撸起袖子开始大玩特玩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是那天坐在病房外面椅子上的阿姨,她此刻坐在阶梯上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我绕到她身后想偷偷吓一吓她。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力大喊了一声:“哇!”
她身体一激灵扭动脖子转过身来,我本来想嘲笑她,然而,我看到噙满泪水的双眼,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干裂的皮肤便笑不出来了。
她楞了楞而后用手背拭去泪水,轻声问我怎么在这里。
我把跟着妈妈来这里,去厕所后想玩雪的想法全部告诉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脸庞,我便撒不出谎。
“啊姨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心里对刚才戏弄她这件事感到愧疚。
“和你来这里的理由一样。”她鼻音有些重,讲话有些磕磕巴巴。
“我是跟着妈妈来的,你也是吗?”
她摇了摇头。
“我是来看你小姨的。”
“小姨?小姨在里面吗?”我努力回想刚才在里面见过的人,始终没有搜索出那个骨瘦如柴、面如死灰的人。
“嗯。”
“可我为什么没看到她?”
坐在阶梯上的女人沉默了,一阵阵哭泣声传来。
她穿的衣服很单薄,下雪的天气里,她竟然都不围围巾,看着她颤抖的身躯,我把缠在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还在哭,眼泪从她的眼中涌出滴落到雪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泪比妈妈流得还多?为什么她看上去比妈妈还悲伤?为什么她会为了小姨悲伤?
我想问她,但我不敢。
她是小姨的朋友吗?小姨怎么了?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这句话里,释放出来。
她是谁?是小姨吗?小姨不见了吗?
我心里的疑问一大堆,我无处可问,只能默默地望着眼前这个痛苦不已的女人,任由她的泪水打湿我的围巾。
以前我摔倒后哭泣,妈妈总是会抱起我轻轻拍打我的背部安抚我。我学着妈妈的模样,用我小小的身体试图包裹住阿姨,可尽管我用尽力气去抱住她,我的手掌也只能拍打到她的手臂。
我轻声哼着妈妈曾给我唱过的安眠曲,想借此抚慰她。她反过来用力抱住我,她的躯干好冰冷。
我其实想放开,可她一抖一抖的身体激起我的怜悯心。
好可怜,真可怜。
一年级的时候,我玩得最好的朋友搬家转学了,那时候我也很伤心。可我只在和她离别时感到伤心,后面就慢慢淡忘这件事情了,
我不明白,好朋友不见了原来是一件这么悲伤的事情吗?能让一个大人,不停不停地流泪。
那天,我忘记我是怎么和那位阿姨离别的,也忘记她最后和我说的话,只有她那副狼狈不堪的面庞和阵阵颤抖的身体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
自此,我再也没见过那位阿姨。
长大后,我成为了一名作家,旅行作家。我辗转于不同的城市,一边采风一边写下所见所闻,挣的钱也仅仅够我生存,并不富裕。
这天,我走进咖啡厅里,点了一杯自己最喜欢的咖啡,拿出随身记打算简略地写一些随笔。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心里的忧郁一下子被驱散了。这些天,我对于新故事写作一直没有灵感,为此很焦虑。
服务员把咖啡摆放在我桌上便离开了,我捧起杯子啜饮一口。
窗外,马路旁,人行道上,一个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的人正慢悠悠地行走。
我顾不得桌子上的笔记本,什么都没拿,奋不顾身地奔到刚才那个人出现的地方。阳光照耀在我身上,微风吹过我脸庞,世界的一切都成了幻影,我眼里只有那个人的背影。
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她被吓到了,露出惊恐的表情转过脸。
一口一口浊气从我嘴中吐出,等缓过气,我满心欢喜地与那人打着招呼。那时她布满泪水的脸庞与此刻她刻满皱纹的面孔相重叠,尽管她脸颊的肉已经有些松弛,皮肤也不似当初那般光滑,可我还是很肯定,这就是她。
她疑惑地歪着头询问我是谁。
我口齿不清地介绍自己,看她的表情似是没想起。可那并不要紧,我想邀请她到刚才坐的那间咖啡厅,谈论些以前的事情,这样她应该就会想起了。
我很好奇,在小姨死后她去了哪里?我想问她,当年和我小姨仅仅是好朋友吗?我想听她说她和小姨的故事。我想把我当年埋藏在心底的疑问统统说出来。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事吗?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我赶着回去给我孩子做饭。”她一脸莫名其妙地催促我放开她的手。
我摇了摇头,心狠狠抽动了一下。
我松开紧抓她的手,一直凝视着她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