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青上神,你可知罪。”
镜花水月湖前,往生台上,众仙君执剑,为首司命呵声质问。
湖上雾气终年不散,岸对面是神界,仙人无法到达。岸这边是仙界,修有往生台,台下是人间。
识青执伞抬眸,眸子里无悲无喜,“我有何罪?”
司命抬手,掌心浮现一纸长卷,他朗声道:“神界三位上神意外陨落,一位下落不明,神权分散仙界,唯有您,识青上神,安然无事。”
识青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轻笑,“怀疑是我干的。”
司命皱眉,仍继续道:“天帝有令,请上神交出生死权。”
“我若是不交呢?”雾气弥漫,逐渐淹没识青。
“休怪我们强取了。”神不可杀人,人可杀神。
司命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他抬手,众仙君结阵,灵力如千丝万缕的银线般交织,企图绞杀这世间仅剩的神。
识青轻易斩断这千丝万缕,后退,毫不犹豫跳下往生台,进入转世轮回。
——
修真界,无尽海边。
天雷直直劈到海岸悬崖上,崖上石块瞬间化为齑粉,没入海浪。
刺骨的痛意遍布全身,兰濯池吐出一口鲜血,勉强稳住心神。窃蓝色衣袂翻飞,墨色长发被风卷起,她抬头看着阴云间轰隆作响的天雷,眸子亮得惊人。
她毫不犹豫将手中绸伞抛向半空,抬手掐诀结阵。
“灵泽,阵开!”
月白色阵法浮现在脚下,成为暗天昏地里唯一的光亮。
下一瞬,天雷再度向她劈来。
这次天雷的威力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几乎要把兰濯池劈得魂飞魄散,□□俱焚。
“天道,你有本事就劈死我!”她半跪在地,偏头咳出一口血,隐约闻见自己骨肉烧焦的味道。
兰濯池自出生就被天道针对,入道、悟道、修炼被天雷追着劈。
雷声再次炸响,冷雨紧接而来。
兰濯池边分心估量经脉断了几处边快速结阵。
她灵根卓绝,年仅十五修炼到生境中期。奈何长了一身废经脉,不能如常人般吐纳灵气,导致修为久久停滞。
风掀起她的衣袖,玉镯松松滑到腕骨处,露出褐色疤痕,如丑陋的蛇皮般缠绕手腕一圈。
经脉必须全断,这像烂根一样的经脉必须重塑。
“天地白,灵泽汇。”兰濯池以肉身做阵眼,冷雨绘阵,铤而走险,引雷劫塑经脉。
“阵开。”话落,雷光瞬间笼罩她瘦弱的身躯,周遭树木焚烧为灰烬,被巨浪卷走。
血腥味在喉间弥散,眼前花白一片,耳边嗡响。
暴雨如注,海水雨水一同落在狼狈的兰濯池身上。
“成功……了?”意识逐渐模糊,耳边雷声依旧轰鸣不止。
天雷的威力一次强于一次,天道想弄死一个生境中期的修士简直易如反掌。
“天道,我要是……活下来……”兰濯池眼前好似蒙上雾气,迷糊间兰濯池好似看见一抹墨蓝衣角,像是幻觉。她无力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早晚砍了你!”
“砍了我?你忍心吗?”
兰濯池费力睁眼,面前站着个总角孩童,身着粗布麻衣。她警惕后退一步,低头看见自己是同样的粗布。
他却上前一步。
男孩笑起来,步步紧逼,身后出现雾气聚拢变黑,片刻后显现朦胧人形。
“阿池,快过来,我们等你好久了。”熟悉的面孔逐渐清晰。
兰濯池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爹娘两个字如石子般堵塞在喉咙。
许久不见的爹娘向她招手:“阿池,回来了。”
万顷竹林,风过作响,熟悉的茅草屋,爹娘弟弟都还在。
兰濯池痴痴向前一步,一切声音到耳边化作嗡鸣。
她怔愣看着不远处的爹娘,不敢眨眼。
“阿姐,留在这里吧。”男孩靠近她,似鬼魅般诱惑道。
竹叶擦着脸颊落下,留下一道细密的血痕。
兰濯池垂眸抬手,指尖沾上血迹,她蓦然回神,反手灵力化剑,毫不犹豫刺进弟弟的身躯。
“梦魇。”兰濯池皱眉拔出剑,黑色的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面前的祥和瞬间被大片血腥覆盖,西下的残阳血红。
她如旁观者一般俯视面目扭曲的“弟弟”,无声笑了一下,不屑道:“他根本没有对我喊过阿姐。”
化回真面目的厉鬼暴怒,不顾一切向兰濯池冲来,她转身,灵巧避开厉鬼爪牙,剑尖卷起飘落的竹叶。
“阿池,你为何不救我们?”
“阿池,你为何不敢回来?”
“阿池……”
“兰濯池……不孝……”
竹叶带上锋利的剑意,直取厉鬼头颅,翠绿化作乌黑,散归竹林。
兰濯池挽剑敛锋,厉鬼惨叫响彻云霄。她垂眼掐诀,周身泛起月白灵光,厉鬼身形破碎,风一吹,空无一物。
她身形晃动,勉强用剑撑住。
“珠盏起,万物始。青丝褪,故人归。”一道温润男声响起。
兰濯池转身,桃花开正盛,花瓣掉落在石碑上。
碑后是三座坟墓,两个大的,一个小的,上面的黄纸已经被风沙吹得暗淡。
兰濯池并未走近,剑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她脱力深深跪在地上,泪水划过眼下红痣砸进尘土。
墓碑上刻:“庆元二十一年春。”
“庆元二十一年发生了什么?”
兰濯池吐出一口污血,意识回笼,朦胧听见不远处有人低语,她睁开双目,眼角泪水划落,映入眼帘的是全然陌生的房屋。
兰濯池抬手,痛意牵动全身,身上如钉有万根细针。
一道温润的男声混着收扇声传来:“你自己去看书。”
兰濯池偏头,不住的咳嗽起来,额头渗出冷汗,看见八仙桌前一人背对她,身着墨蓝色衣袍,和昏迷前看到的颜色一样。银白发丝长垂,此刻被昏黄烛光染上几分温度。
“公子,她……”身边的侍从听见兰濯池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紧张地回头看,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在这里断气,没想到他家公子先他一步起身,广袖长袍掀起的风险些将烛火带灭。
“小安,去请医师。”公子吩咐侍从,语气中带着几分着急,许是担心她死在这里吧。
公子走近,兰濯池看清他的脸,身上疼痛也随之轻了几分。
他长身玉立,玉貌清扬,眉如远岫,神色宁静淡漠,如远山玉石,清逸绝尘。
“女公子可有哪里不适?”他眸中映出一点烛光,宛如玉石上温润荧亮。
兰濯池缓慢眨眼,大脑意识混沌,目光定定落在面前人身上,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喃喃自语:“珠盏起……”
那人神色一变,刚欲开口说话就被打断。小安火急火燎带着医师,几乎是破门而入。
白发苍苍的郎中作揖:“谢公子。”
谢公子侧身让开,郎中坐下搭手号脉。
“女公子这……”郎中说话大喘气,边说边沉思摇头,兰濯池瞬时如坠冰窟,眼神逐渐暗淡。
她还没报仇,不能就这样成了个废人。
郎中:“……被雷劈还躺在这里已经是命大,这几日要静养,我给你写个药方,按时服药即可。”
兰濯池听完郎中的话松一口,抬手却被白玉骨扇轻轻压住手腕。
“女公子骨头经脉全断,要好生静养。”谢公子脸上挂着浅笑,“老先生,药方给我吧。”
经脉全断?兰濯池怔然出神。谢公子接过药方小心折好收入袖中,让侍从送走郎中。
屋内只余他二人。
兰濯池偷偷尝试运转灵力,但以失败告终,好似灵力都被封住。
她察觉不对,抬眼看捏着白玉骨扇的谢公子,敏锐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哀伤,但很快就烟消云散。
谢公子淡淡道:“女公子暂时不可动用灵力。好生休息,谢某去去就回。”
灵力被他封了。兰濯池不想跟他计较,长舒一口气,不知牵动到哪里,痛地倒吸一口凉气。
晚风从破裂的窗纸中挤进,大意吹灭烛火,月色清亮。
兰濯池阖眸,久违地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骨肉的愈合生长是极其痛苦的,又加上兰濯池灵力被封,痛不欲生。
“爹……娘……”兰濯池无意识嗫嚅,身体蜷缩成一团,泪水冷汗混在一起。
谢知勉无声坐在她床前,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袖子,指节发白,散下的银发遮住眼泪。
他分出一丝灵力,没入兰濯池手腕,小心替她梳理凌乱的经脉。
.
兰濯池的骨肉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次日清晨,她已经可以行动自如。
她坐起身,尝试运转灵力,灵力的封印消失,凌乱经脉变得调理,断裂之处正在缓慢愈合。等完全恢复,她也可以如常人一般吸纳灵力用以修炼。
但福祸对半,她的修为被天雷劈回生境初期,前几年白修炼了。
黄铜镜里映出兰濯池瘦削的脸颊,她生了双美人目,双眼下方各有一颗朱砂痣。墨色长发遮住些许眉眼垂挂到肩头,身后则如绸缎般拖曳在床。
兰濯池叹了一口气,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八仙桌上,上面放着一套整齐的衣裳,几包草药和她的那把绸伞,伞柄处多出一小道黑痕,是天雷留下的痕迹。
她赤脚踩在地上,有些心疼地抱起伞,轻轻将其撑开。
这是一把挼蓝色绸伞,伞柄骨瓷色,显得黑痕更加炸眼。
兰濯池叹了口气:“跟着我真是受苦了。”她打算花点钱去修补一下。
兰濯池开始寻思如何赚点银两,手随意翻动衣裳,颜色和她之前的那件一样,只不过料子好上千倍万倍,她抖开衣服,几张银票纷纷扬扬落在木地板上,中间还混着张信纸。
“?”兰濯池捡起信纸,上面字迹张扬墨迹已干,“收下。”
落款是:“青州谢知勉。”
兰濯池迟疑捡起银钱,这几张别说修伞了,够她买几百把了。
兰濯池原本的衣服被劈得面目全非,她思量再三,最终换上新衣服,收好东西,抱着绸伞出门。
她原是身处一座客栈中,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到一楼,环视吵嚷的一圈,几张木桌坐满了人,她没看见熟悉的银白发。
兰濯池找到正在算账的老板,打听谢知勉的下落。
“白发?”老板回想片刻,道,“今早就结账离开了。”
兰濯池追问:“他们去哪儿了?往那个方向走?”
父母自小就教她知恩图报,况且对方还救了她的命。
老板看她怀里的伞,继续道:“你是他前日带回来的女公子吧,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兰濯池:“何话?”
“有缘自会相见,到时报恩也不迟。”
兰濯池走出客栈,屋檐雨水如珠幕,她抬头看天。
缘分能有多厉害,若大世界,萍水相逢已是有缘有分。
雨渐大,兰濯池不舍得用自己的伞,摸出乾坤袋里仅有的几枚铜钱,花一枚买下一顶草帽。
她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将全部铜钱放到卖草帽奶奶的草席上。
兰濯池回头深深看了眼客栈牌匾,转身出城。
她要北去,她要去燕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