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笙!小笙!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红?”
我是在早晨去往学校的路上遇见她的。当时我正在公交站一边等车一边攥着单词卡背英语。她那带着渔省口语的塑料普通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圆圆的杏仁眼,她穿着蓝色工厂服,嘴唇干燥起皮,一瞧见我看见她就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脚下有个鼓鼓的蛇皮袋。
我对她没有印象,大概是认错了人。我低下头,继续背单词。
「variable」
更何况,我不喜欢渔省的一切,我的母亲是渔省的,小时候父亲消失后,她带我在她老家呆过好几年。那些年,她的脾气如天上的云,忽晴忽雨。我们经常吵架,仿佛每一句话都能点燃争端。我对那里,那里的人都没什么好印象,更何况在那件事后,渔省成了我极力想回避的地方。
“楚笙,是我呀,小时候老和你玩的阿红!”
看我不回话,她急得双手乱晃,顺着她的指尖,我看见她右眼眼下的小痣,在她通红的面颊上愈发显眼。
“我不认识你。”
丢下这句话,我就乘上公交车。
透过车窗,我看见她的眼神,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我舌头抵上后牙根,撇过头去。
「“阿红,陈阿红?你大名叫什么?”
“阿红就叫阿红啊。”」
2.
阿红是我在渔省时,住在隔壁楼的同龄伙伴,也是唯一会找我玩的人。
我的母亲被周围朋友称作灭绝师太,她对任何一个小朋友都没好脸色,只要靠近我就会被她以打扰我学习为由驱逐。所以我的童年本应该在无数试卷和补习班里掩埋的,除了阿红这个意外。
阿红也没有父亲,母亲在一线城市打工,基本不回家,于是就让她姥姥姥爷搬到县城里陪阿红,照顾她读书。
不过她姥爷在她三岁时就病故了,姥姥只管给她零花钱,却对她的教育毫不上心。阿红就是这样在无人管教的环境下,野蛮地长大。她更看不懂我母亲的暗示和阴阳怪气,坚持和我一起玩耍。
我们住得近。她总是趁我不注意,从窗户偷偷溜进我的房间,吓我一大跳。每次她来,我都已经习惯,甚至会故意留下一扇未关紧的窗。
我做试卷时她会撑着脑袋在一旁看,上补习班她也会坐在旁边的石阶上等我放学。她好像没有别的朋友,关于这点,我没问过她,毕竟我也没有别的朋友,而且我话很少,对别人的探究欲基本为零,一般是她问我比较多。
但说来奇怪,尽管她总出现在我面前,我几乎没见过她去上学。
我喜欢和她坐在家附近的河堤旁,看着落日发呆,这是我独有的可以支配的时间。
只是阿红是静不下来的性子,她一会趴在我膝盖上,一会数我的睫毛,一会把摘下的野花插在我耳边。
某次我一把抓过她的手,罕见问了关于她的问题。
“阿红,你的大名叫什么?陈阿红?”
“嗯?阿红就是阿红啊。”
3.
暑假的时候,阿红会来我家。
她最常穿蓝白条纹的飞边小背心,到大腿中部的宽松短裤,踩着一双洞洞鞋。
她会很不礼貌地在我家门口大声喊我的名字,让我不得不在邻里探出头一看究竟之前飞奔去给阿红开门。
见到一个脸蛋黑乎乎,大汗淋漓的傻姑娘,只有肩膀那块白得晃人。
有时候妈妈也会在家,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要去工作。尽管妈妈从未直接表态过,但她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传达出对阿红的不欢迎。她几乎不和阿红说话,甚至很少在家里提起她。
家里只有一个最传统的铁丝网风扇,但很可靠,用了很多年风力依旧强劲。
阿红喜欢张大嘴巴对着转动着的扇叶,脸颊的皮肤都被强烈的风浪吹成波浪形。
我们一般在母亲的主卧里,一边吹电风扇一边看电视。卧室不朝阳,夏天里很凉快,可也少光。阿红视力不好,她的姥姥却没留意了给她配眼镜,所以她总是把风扇移到离屏幕只有半米远的位置一边吹风一边眯着眼睛看电视。
电视的光把阿红黑漆漆的脸印得五彩斑斓。
她看着看着就会睡着,歪七扭八地倒在我大腿上,我低头看她,轻轻戳她的脸颊上的小痣,把她抱到母亲的床上,关掉电视后,才开始完成母亲布置的功课。
“把她叫醒,让她回去。”
母亲的影子像巨人般笼罩住我的身形。
“妈妈,就让阿红睡一会吧。”
“这是我的家,我有权利把一切不属于这里的东西赶出去。”
那天,妈妈似乎格外烦躁。她的眉头像一座沉重的千斤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妈妈……”
她不由分说地抱起床上的阿红,送她回到隔壁楼的姥姥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阿红。为此,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和母亲说话。这是我唯一的反抗方式。
母亲轻声叹了口气道:
“阿红的事和我没关系。”
4.
空气闷热得像要凝固一般。我烦躁地合上物理书,下了车。一抬眼,那个穿着蓝色工服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
她看到我,似乎想向我挥手,却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头有些发晕,我看着她那张圆圆的脸,脑海里浮现出她右眼下的那颗小痣,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阿红?”
她眼睛瞬间亮起,大步朝我奔来,带着肥皂,泥土和太阳的味道。
我并不讨厌。
“楚笙,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