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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风情BG【一发完】

    1.

    是夜,一块幕布掩盖魔都上空的明亮,歌舞厅外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街上还有隐约从里传来的洋小曲。

    仔细往旁瞧瞧,今夜的人儿可比寻常多了不少,再眼尖点,那都是些如花似玉未出阁的姑娘。

    她们画着俏皮的脂粉,头上挂着一顶纱帽,纤白玉腕上浅浅提着巴掌大小的皮包,还有那一身凹凸有致的高开旗袍,步子小巧而轻快,瞟你一眼,笑一下,人魂都得给你勾走。

    数不清的姑娘挨个涌进舞厅,她们嘴上谈笑风生,面上笑容可掬,可今夜来此的心上却只独为一人。

    厅中央有套桌椅,一张十二面的桌子,上面堆了满桌的洋酒和雪茄,周旁却只留有一扇椅。理所当然,那自然是留给今夜姑娘们围聚的主角。

    厅门被人轻叩两声,虽是如此细微的声音,却引起厅内无数人的眼睛。

    一名小二走到老板身旁,低头说了一句什么,老板眼中瞬间点起闪亮,端起笑来,踏着小步向门外走去,走前还不忘对厅内众人神秘嘱咐道:

    “各位小姐准备好,把腰挺起来,他要来了。”

    霓虹闪烁拉开了舞厅下夜的帷幕,音乐声响起,台上一声阵欢乐,穿着艳丽的舞娘手牵着小手,大方展露出修长的腿腕,摇着叠扇开始翩翩起舞。

    举着话筒的主持人迎着观众期待的眼神走上了台,他笑容满面,对底下的人群呐喊:

    “各位绅士小姐们!让我们将视线盯紧舞厅正门,以热烈的掌声迎接华夏二十世最性感的男人!铜仁陈家,大少陈延卿!”

    魔都铜仁陈家古时发商致富,原是扬州河畔以制盐从商,自此大富大贵,连三代跟着吃红利。

    这面前人,便是陈家三代单传出来的大少爷,今夕年方二十七,至今未婚。外世关他花边传闻略多,却无一有所证。

    正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全上海滩的小姐看着那少夫人的空位都急红了眼,他却似无半分慌张,该吃吃该玩玩,一样不落。

    男人双手插腰,被风扬起的发丝在空中热舞,袒露的衬衫搭配黑色西装裤,宽厚的肩上浅浅披着一层单薄的尘褐风衣。

    一双桃眼微微一瞥,周旁几个发愣的服务生立即涌上,为他褪下外衣。点上一支高价雪茄,他两指轻夹雪茄,低头含在口中,轻轻一吸,而后侧过身,吐出一股浓郁的烟雾。

    舞厅老板嘴上裱着阿谀的笑意,将贵客迎到位上,为其拉开椅背,陈延卿毫不客气,刚坐上便翘起二郎腿,他看着台上的各色人儿,眸里却未见丝毫兴趣。

    除去佳节要日,他好似每旬五都会光临一次舞厅,同样的配置,他并不挑拣什么,到时候就走人,不慌不忙,无人知晓他次次来此的目的,喝美酒亦或是看美人。

    “陈少可有吩咐?”服务生问他。

    “要酒,把酒满上。”他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特意嘱咐了一句,“不要这个,今天高兴,要最好的酒。”

    “是,陈先生——”那服务生刚准备转身,又被陈延卿拦下。

    “等等,”他开口,不顾周围人眼色,伸手指向台下高案旁带着一顶高帽却服务生装扮的女孩背影,没好气的笑了一下,“叫她把酒端上来。”

    我将帽沿拉低了几分,心里生怕那人看出我的模样,整个人一个劲往角落里挤去,手里仅剩的几个盘子都被我擦包了浆。

    “好的先生。”

    眨眼的功夫,服务生便端着盘子走到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我迟疑了几秒,尴尬的转过身,假作捋发,掩住了全貌。

    服务生看着我也是满头的疑惑,奈何陈延卿点名要人送,他也无话可说。他将我抵在角落里,小声呵斥了我几句,然后作势要摘我的帽子,我立刻反应过来,拼死扯住帽沿,摇着头不让他拿下。

    他无法,只得将手里的盘子塞进我怀里,指名了陈延卿的位置,让我送过去。

    我顺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偷偷瞥去一眼,正好与同样望其的陈延卿四目相交,我盼在原地懵了神,陈延卿则颇有兴趣的看着我。

    我低头做了个深呼吸,抬手又将帽子拉下许多,迎着场上众人的目光,接下盘子,一步步朝陈延卿的方向走去。

    他赶在我先前从桌中拿出一个圆杯,握在虎口里,我刚放下托盘,小心翼翼的瞄了他一眼,却看他也瞧着我,嘴角还扬着淡淡的微笑。

    陈延卿手里还握着酒杯,我想从他手里拿出来,刚够上他的手,他却摇摇头,笑着对我说:

    “不怕泼,直接倒。”

    我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还是点了点头。从盘中托起酒瓶,浅浅弯下腰,随着缓慢的水流声渐渐响起,片刻间,鲜甜的酒水在杯中漾起一番波澜。

    我生怕惹出事端,心中暗暗松下一口气,却在下一秒,亲眼看着陈延卿两只手指往怀里移去,一下,两下,最后将酒杯直接扔下桌去。

    甜腻的酒水染上了陈延卿雪白的内衫,紧接着耳边便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哗啦!”

    我睁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盯着陈延卿。看他微微一笑,低头吮下指尖沾上的水珠,颇有些可惜的看着衣襟上的红酒。他再将视线转向我,挑了个眉,眼间都是兴师问罪的意思。

    舞厅众人本就心眼多得无处安放,听到异响更是正大光明的看了过来,看到现场的状况皆是一目了然,几个话多的妇人直接在旁小声嘀咕起来。

    “岂有此理!”在后方不停观望的小老板定睛一看,捉急的跑过来,大声训斥着我,“赶紧走开!”

    “不是,我!没有……”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向陈延卿,却看到他满脸不在乎的样子,手里还惬意地盘着一枚金贵的玉戒。

    “你把老子衣服脏了,你不擦擦?”他瞧我杵在那像个傻子,开口就说。

    陈延卿站起身,从桌上抽出几张帕子,走到我面前,亲自递给我手上,我迷迷糊糊的接下,俯身为他擦去领口的水渍。

    “头低那么下,能看清擦没擦干么?”陈延卿在我头顶轻声问我。

    “我……应该擦不干净红酒。”

    “那就别擦了,”陈延卿托着我的两肩将我扶正,看着我刚才擦过的地方,嘴里轻啧出声,“擦了还更脏。”

    “对不起——”

    “我还从没在厅里见到有哪个女的穿这么严实来倒酒,”双手相交于背后,又向我走近了几步。他抬起手,轻轻捏住我的帽沿,在我耳边小声念叨,“是老子面不够,还不够目睹姑娘全貌是吗?”

    “抱歉!”我往后退了一大步,给他郑重的鞠了一躬。

    “……哟,这是哪的礼仪啊?”

    “诶呀大少莫急!”老板越过我,帮走到他身前,捂着半边手,小声向陈延卿解释说,“这女孩从日本那来留学的嘞,身上没带几个钱,看她可怜才收的她,不懂规矩,话都说不清几个,别跟她一般见识咯。”

    “日本来的?”陈延卿跨步走到我身前,围着我绕了一圈,“叫什么名啊?”

    “叫惠子!中忱惠子!”老板赶在他屁股后头抢着应道。

    “啧,”陈延卿不耐的皱了皱眉,“老子问人姑娘要你说个屁?给我滚。”

    “……诶,得嘞大少,马上滚马上就滚。”老板转过身,眼神里向我传来自求多福的忠告,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看他做什么,惠子小姐,”陈延卿在我眼前摆摆手,他不知道是听到了那一句,笑得正开心,“看我。”

    “是!”我沉重地点了点头,刚往后退了几步,就被他一把拦住。

    “诶,别往后退啊,人家巴不得靠我近些呢,”陈延卿搂过我的肩,仔细思索了一阵,又对我念叨,“说几句日语来听听呗,惠子小姐,哥哥没听过洋文呢。”

    “我不会说日本话……”我皱起半边眉,小声在他耳边呐喊道,说完一口气推开他,顶着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目光,转身小跑着离开了舞厅。

    跑进后厨里,赶着喘了两口气,大抵是跑的快了,人还没歇一会儿,脸就已经泛了半边天的红晕。

    等我收拾好面貌,再次回到舞厅时,发现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所有人都顾着自己手里的事,老板虽然悄咪咪给我甩了两个眼色,但却并未来找我的麻烦。

    陈延卿换下了那件泼上红酒的衬衫,原本地上碎裂的酒杯也被人打理干净,他余光瞥见我从里面走出来,对我笑了起来,手里握着酒杯,在空上比划一个敬杯的动作。

    我轻咳两声,避开了他的视线,只当作没看到。从旁桌上拿起抹布,躲在角落里擦墙角。之后两个小时的工作,我尽下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忽略背后那人炽热的目光,和他嘴角毫不掩饰的笑容。

    3.

    上海滩的夜幕转瞬不在,灯火一盏盏的暗下,舞厅众人也到了散去的时候。

    等我换下常服,与同事招手告别后,在路边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夜三点。窗外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中流露着一股海水的咸腥。

    我又忘了带伞,只好找到一处干净的台阶坐下,盼着待会儿雨下小些。片刻后,路旁突然响起两声清脆的鸣笛。

    “滴滴。”

    一辆豪华小轿正好停在我面前,车窗慢慢拉下,让我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陈延卿摘下眼镜,直把我看了个红脸才算完。

    “我送你回去。”他轻挑眉梢,对我说。

    “……不用了谢谢。”我下意识的话刚出口,屋檐上的积水措不及防的淌下,辛好我躲的快,不然全身都要淋透。

    “快点吧,雨越下越大,你在这干等着要到猴年马月啊?”他小声催促着,“有人主动送你,再说我也不是坏人,何乐而不为呢?”

    我低头思索了半天,最后红着脸走到陈延卿身边,刚要跨进车里,头上的高帽便被人一把掀开,我赶紧回过头。

    “诶……”

    “这热的天,帽子戴头上不闷的慌?”陈延卿看着我肩上那两只孩子气的麻花辫子,笑了起来,将其中一只发尾握在指间磋磨了一阵,“这多好看啊,还凉快,是不是?”

    “我……”

    “快坐进去,”陈延卿放下我那只辫,拍拍我的背,“别再淋着雨。”

    4.

    坐上车后,陈延卿同我并没有太多交谈,最多有时停下车,盯着我看看。有时看的我脸颊微微发烫,故作镇定的躲开他的视线,陈延卿便笑着转回头开车。

    窗外的雨其实早早停下了,本来我想开口让他靠边停下,只是想到他可能会生气,再想想,还是作罢。

    “快要到了……我自己走一段就好。”

    “可以啊,”出乎意料的,陈延卿很听话,一下就答应了,还亲自帮我打开副驾的门,“请。”

    “谢谢。”

    我刚下车,还没走几步,听到身后也传来一声轻响,我回头一看,陈延卿不知为何也走下了车,我皱了皱眉,疑惑的看着他。

    “陈先生怎么也下来了?”

    “哦,”他义正言辞,笑比君子,“这黑灯瞎火的不安全,我再送小姐一程。”

    “我不用的,这一片很安全。”我拒绝他的好意,“陈先生,不麻烦了——”

    “那不行,安不安全我说了算。再说我跟在惠子小姐身后,到了位置就走,你只当不认识就好。”

    “你……”

    我意识到自己说不过他,还是随他去吧,我继续往巷里走去。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那人的嘴里,悠哉地哼起了婉转延绵的小调。

    我本想继续装作不在意,却发觉陈延卿的存在感实在过于强大,一步一个音,都压在我心弦上,我低下头,小声对他说:

    “陈先生,我不想你跟在后面,请你走吧……”

    “……我,”陈延卿停下脚步,似是有片刻的愣怔,“我不走。”

    他沉默的看着我,我好像是惹他生气了,有些后悔方才顺口说出的话,又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抱歉!”我又鞠了一躬,起身立马回过头,小步慢跑着奔回小屋的方向。

    “诶!你跑什么?”陈延卿还是跟了上来,他一步顶我好几步,一会儿就追到我后面,小声哄着,“地上雨还没干呢,别跑了。”

    等他缓下神,手指尖刚碰上我的肩,我立马提速,抓紧伞包撒腿就跑。

    “别跑了!马上摔着!惠子小姐,中忱惠子!”

    他喊了许多声,可我依旧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奔走在坑坑洼洼的小径上,两只小腿蹬的比豹子快。

    “陈哑巴!”

    他又唤了一声,话还未完。我便匆匆停下脚步,转过身。呆滞的看着他,冲着陈延卿喊: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整个晚上都在耍我!你……你是神经病!”

    我还喘着气,脸烫的不像样子。陈延卿听着我埋怨的口气,有些心虚的挑了眼眉。他逐步向我走来,愈来愈近,最后俯身,伸出两手,紧紧拥住我。

    “好久不见。”陈延卿轻贴着我的耳垂,小声说。

    5.

    我并不生于日本,据我儿时仅有的几分印象里,我的亲父是日本偷渡台湾来的一名渔夫,专给当地一处大官家送鱼,以此谋生。而我的母亲,便是那官家的洗脚鬟。

    两人在假山后偷摸着有了我,母亲却被官家卖出,拿不到身契,被人追了几座城,父亲上山途中被泥石流冲走。母亲逃到一处破庙生下我后,一人落荒离去。

    山上仅有的几名小僧将我养大,有次下山采药时我同他们离散,我不识路,嘴里讲不清话,孤身一人走在街上,看着不远处的灯火阑珊处,整个魔都最繁华的地段。

    6.

    “小姑娘。”有人踢了踢我的腿。

    我躺在纸板上睡着了,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微微睁开眼,看到面前有位一头雪白长发的老人。老人看着慈祥的很,手里撑着一支红木拐杖,颈上挂着一圈金链,肩上披着一层厚重的貂皮。

    我往后推了两步,给他磕了个响头——这是我在庙里看人学会的规矩。

    老人有些惊讶,用拐杖敲了敲我乞讨的水瓢,小声问我:

    “怎么在这啊,睡着不冷呐?从哪来的?”

    我听懂他的话,摇摇头,伸出手,指着远处的高山,又指了指桥边的江水。

    老人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走近了些,帮我捋顺额边散下的碎发,仔细大量了我一圈后,又问:

    “孩子多大了,有十四吗?”

    我点点头。

    “端着碗跟我走吧,至少管你一双筷子。”老人拉起我脏兮兮的小手,拿衣沿仔细擦了擦,牵着我站起来,走啊走,沿着这条路走进巷旁的里一处人家的宅院内。

    “哎呦姥爷救我!……”一个光着膀子的小男儿从四合院里跑出来,皮肤黝黝黑,五官却端正的很,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

    这便是儿时的陈延卿。

    他看着我,眼里露出一丝诧异,两手插在身后头,悠哉走到老人旁边,小声说着:

    “内不是那破巷里的乞丐?您怎么把她带回了?”

    “你给老子跪下!”里屋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来者是一个富态的壮年男人。

    “哎!”男儿看到那人立刻躲进老人身后,“你儿子蛮不讲理,你管管他!”

    “你给老子过来,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我再不姓陈——”

    “你俩个都没了眼,看不见客人是吧。”老人举起拐杖,对着陈延卿头上就是一下,“还有你!去旁站着!整天吊儿郎当像个什么样!”

    “这谁?”陈父看到我,举着手里的鸡毛掸子愣在原地,“家后门那躺了几天的小乞?”

    “没教养!来者是客,谁是乞丐?你是!”老人出声反驳,对身后面壁思过的陈延卿说“以后她就养在你房里,给你的东西都给她分她一半,听到了吗?”

    陈延卿赌气闷哼一声,老人拿起拐杖对准他屁股又下一棍。

    “听到了!”

    “那就带她进去,待会夜饭带她一起出来。”

    他有些不服气的看着我,也没再多说什么。扯着我的衣角拉进了房里,从柜底翻出两件旧衣服给我,衣服宽松的很,料子摸的也舒服。

    “自己去洗澡,”陈延卿指着别间的门,“把你头发也洗了,不洗干净出来打死你。”

    洗漱干净后,天也慢慢沉了下去。陈延卿对我没太多好脸,扯着我衣角便把我拉到院里的大桌。

    陈家另对父子不知道去了那,桌上只有位正拿着算盘清账的妈妈,她长的漂亮,同陈延卿有几分相像。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孔,能让人看了就在心底深深记下。

    “娘。”陈延卿叫了她一声。

    “诶!”妈妈把注意力转过来,也看到了我,拿起碗瓢就要给我舀汤,“快坐快坐,你爷刚还跟我说带回个姑娘,以为耍呢,还真是啊!”

    陈延卿不太想搭理她,坐下就闷声吃。

    “小姑娘长的多白,跟瓷娃娃一个样,”妈妈仔细打量一圈,笑着问我,“这头上两小辫谁给扎的啊,扎的挺俏皮。”

    我放下手里端着的碗筷,轻瞄了一眼陈延卿。妈妈一下就激动了,越过饭桌去够陈延卿的脸蛋瓜,使劲搓了搓。

    “嘿哟!小陈子啥时这会捯饬啦,长这大都没给你亲娘扎过小辫哩。”

    陈延卿黑着脸看了妈妈一眼。

    “嘿嘿,人张没多大脾气不小,眉毛细的跟个姑娘不知道皱给谁看。”妈妈拿筷子靓他一下,转头给我夹了一把上海青,“快吃快吃。”

    7.

    陈家的所有人都对我十分友好,上至爷爷和老爷,下至陈延卿房里那一只波斯,甚至连同着带我一起拍了全家相。

    我在陈家暂时住下了,我不需要上学,但也没有人会指使我做些什么,空闲时就喂喂鱼,或者听爷爷念叨家里家外的事情。

    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大抵就是徬晚去学堂接陈延卿下学。不过他好像并不大开心我去接他。在外面他从来不会像家里一般主动拉我的衣角,也不喜欢同我说话。

    这几旬的天气总是很热,妈妈叫我别去接他,再家里休息,小心热出病。

    我答应了下来,却也没完全妥协,大中午的刚吃完饭,就抱着猫儿坐在门沿边,等他下学回来。

    我等了很久,久到猫儿回房里睡觉,同街边蚂蚁游戏。可我并不嫌无聊,每当我看到日暮渐渐下来一点,我心里只会愈发的期盼。

    “诶,你们看,这不是陈延卿后面一直跟着的那个哑巴跟班吗?”一个高个子的小儿跑到我跟前,指着我笑着说。

    “是啊,”另一个胖点的踢了踢我的腿,“你今天怎么没去接陈延卿,害的他在那等不到你不愿走呢。”

    “什,么!”我着急的跳了起来。

    “啊,原来哑巴会说话呢!”大高个有些迟疑的说,“不过听着怎么是这个调调呢,跟个小赤佬一样。”

    “他,在哪里?!”我顾不上太多,张嘴就来,凑在耳边冲他们喊道。

    “诶呦!吵什么呢!”大高个一巴掌扇在我的颈上,将我拍倒在地。

    “诶你别打她啊,要是哑巴还好,这是个会说话的,出了事不得跟延卿告状?”

    “我呸!你还真把她当回事啦,陈家平白无故多出个女的,贴着身给那姓陈的做事,我娘跟我说了,这叫童养媳!还是个雏呢就被搞了!旧社会的陋习!脏——”

    “我去你妈的,”陈延卿一脚踢上那人的□□。接着面上一拳过去,大高个立马撂倒在地。

    “嗷!”他从后起胖子的小辫,提脚往胖子屁股上狠狠一踹,他俩鼻青脸肿的趴在一边,鼻涕口水流满了一地。

    陈延卿却还不算完,走上前拉起一人的衣领,一个巴掌一颗牙,牙龈连着血丝落在地上,看着就瘆人。

    “给你老子暖床的人,也他妈是你能瞎犯嘀咕的,让老子,给你脸……”

    “陈延卿……”我摸了摸磕上阶角的额头,黏糊了的,血液。

    他听到声音立马停下手里的动作,向我跑来,挽起我的手,把身上的衣服撕了个破洞,小心翼翼的缠绕上我的的伤口。

    后面那两个逮着了这个机会,爬着离开了这条巷,相比他们今生今世也再不会光临这里。

    “不疼了。”我轻声安抚着陈延卿,伸出手小心的拥住他的脖子,“……我想吃冰糖红球。”

    “不吃那,带你去杏花楼里吃蝴蝶酥。”

    8.

    陈延卿那日在舞厅的事传了几个遍,报上一传十十传百的传。

    他们都说陈家终有了一个漂亮的少奶,新来的少奶不爱将美貌示众,成天没日的带着一顶宽大的长帽。

    陈延卿拾金不昧的心思终还是又为一人折人,败给她的石榴裙下。

    “0125,有你的电话。”

    “来了!”我放下手里的盘子,小步跑到前台,接起电话。

    “今夜的夕阳很美,你怎么样?”

    “我很好,请问你是?”

    “陈延卿。”

    “……啊,早上好。”我愣了愣,“有什么事?”

    “你回头看。”

    “怎么了……”我刚转过身,就看到一个小个子的陌生女孩怀里捧着饭锅大小的一整簇玫瑰花,努力将花递到我手上。

    “给你的。”小姑娘有些稚气的笑着说。

    “给我的?”我有些费劲的接过花,蹲下帮姑娘擦了擦笔尖的汗,“谁给我的?”

    “那个有钱哥哥。”姑娘指着门外,马路另一头的街道上,一座小小的红栏电话亭里,陈延卿摇摇手里的电话,在话筒里说。

    “今晚余晖很美,惠子小姐愿不愿意同小生共度晚餐?”

    “我还有工作……”

    “没关系,”陈延卿笑得比阳光还灿烂,“这家舞厅老板以前是给我爷提鞋的。”

    我有些迟疑的回过头,看着一直在暗中观察的老板,他向我微微一笑,非常开朗的点点头。

    “谢谢老板。”我向他用力一鞠躬,抱紧手里的鲜花,毫不犹豫的奔出门外。

    今天路上的操扰声相比平常要多了不少,玫瑰很重,步子很轻,太阳映照在我额前的几缕发丝,可我眼里只有陈延卿。

    他走出电话亭,摘下那只蹩脚的墨镜。我站在路旁,笑着踮起脚尖,向陈延卿用力招了招手。

    “等我过去!”我大声向他喊道,说完踏起步子,刚走到路中,耳畔中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号角,

    我转身看去,看到了整条街上,堆积了千万的百姓,他们手中高举白旗,嘴里响应着干净利落的号子。他们中间有学生

    “反对国民党反动派!坚决不为日本人卖命!我们是共产党人!”

    我站在路中间,看着大批向我涌来的人们,愣住了神,没多久,人海将我湮灭,我穿梭在人群之间。

    海上吹起阵阵滚烫的热风,风里掺着沙滩的尘浮,玫瑰在拥挤空中零落散开,我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跌倒,摔在地上。

    队列里几个学生注意到地上的我,纷纷走上前搀扶我起来。

    “没事吧小姐?我扶您起来!”

    “我没事……”我撑起身子,慢慢站起来,我看着面前汗如雨下的女学生,递给她一巾帕子,小声问她,“你们在……游街?”

    “是啊!”她大大咧咧的揩了一把汗。

    “为什么?这样……很危险。”

    “为什么?为了新中国!我们不怕危险!”

    不知为何,周旁的喧闹忽然停止,方才犹如奔浪的人群也不再攒动,我刚站起身,几粒细小的尘土溅入我的眼里,天空逐渐扬起一层混沌的波澜。

    “这是什么味道?”女学生皱着眉,伸手掩住鼻口,疑惑的问,“怎么天上突然起了这么多沙。”

    沙……

    “这是硝烟味!”有人识出了这股味道,推搡着来往的人群,不停呐喊,“是有人来了!他们放弹了!快逃!”

    话刚说完,就听见四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引擎,那是战吏的军车!

    面前的女学生肉眼可见的慌了神,就要腿软,我立马拽住她的后衣领角,用力按下她的头再防止吸进毒气。

    大街上的门面说关就关,里里外外无一不是人荒马乱,他们手里的旗帜落在地上,被扯的稀巴烂。他们拼了命的往前跑,嘴里尖叫声不断。

    陈延卿……陈延卿呢?

    我憋着一口气抬起头四处张望,左顾右盼了一圈,我并未望见他的人。军车的位置离我们愈来愈近,我心中也愈发的急切,可我依旧没有盼到陈延卿的身影。

    “快走啊!”女学生发现我缓缓停下的脚步,“累了我背你!”

    “我的……朋友不见了,我不能一个人走,我得找他……”我着急的说不出话,“我不会死,他们不会杀我的,不用担心我……”

    “……什么?”她并不清楚我话里的意思。

    “嘣!”

    空中忽然飞来的一颗子弹从我眼角边划过,我反应过来立即推开她。

    “你快走!”

    “嘣!”

    如果第一枪是恐吓,那接连而来的第二枪子弹,便是冲着人命来的。

    第二枪没有歪,直射进我的腿腕,我吃痛的呜咽起声,垂直倒地。倒地的期间,女学生被前路的好心人拉起,如若方才我未能及时将她推开,恐怕现在地上倒着的就是一副尸骨。

    军车上,举枪那人从车门跳下,他个子不高,穿着一身并不修身的军袍,袒露出阴侧的笑,径直走在我面前。

    “你不是中国人吧,中忱惠子小姐。你们还真是爱掺和。”他从高处俯视,轻指向我,一字一顿,“来人,帮忙把小姐扶起来,请到使馆喝茶。”

    霎时间,车上跳下两个梳着黑长直的女人,她们身材矫健,轻快的越到我身前来,其中一人刚要勾上我的肩,下一秒,一声枪响打破现状。

    “嘣!”陈延卿开着一辆红色轿跑,越上路角的旋坡,子弹芯射穿空上一直越过的白鸟,血溅了一地,尸体也顺着风落在地下。

    他手里擎着一把□□,缓缓走下车,比枪对准我身旁的女人,小声对车前的男官笑着说道:

    “来人再敢动她一下,老子今天让你们整个厅赔命。”

    “陈少,好久不见,”男官阴恻的笑着出声,一阵恭维后,“您也是,一如既往的喜爱多管闲事。”

    我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陈延卿手里的弹枪。却看他却丝毫不慌,趁着众人迷茫的时候,举起枪对着男官的侧脸又下一枪。

    硝烟四起,男官措不及防的没躲掉这下,一只沾染血块的耳朵一瞬落下。

    “这算你还她腿上的一枪,”陈延卿笑着越过我身旁的女人,将我搀扶着站起身,对那男官说,“这年头狗都该越过主人开枪了,这是第一次。再有不敬,你大可试试。”

    “我记得我说过的,给我暖床的人,轮不到其他东西来掺,这个人我儿时保她,今日就不会置之不理。”

    “魔都铜仁,出了你这败家的大情种。”男官掩住被鲜血淋漓的血肉,对他说道,“你们陈家保的是个日本人,你保她这久,出了眼皮以为还能多少。”

    “她说到底,是个日本人。”

    “那就试试看,看看是你活的久,还是我陈家保她的久。”

    陈延卿不顾其他,越过那两个女人,一把馋着将我从背后抱起,他们奈他无法,只能恼羞成怒的看着送上了车。

    9.

    回去的路上,我们并肩坐在车里,闭口不谈方才的经过。他直接送我回到住所,后面巷里的小路轿车进不去。

    那射枪不算内伤,或许只是伤到皮里的外伤,没等我话说出口,陈延卿二话不说,两手托过我的肩膀即可背起我。

    一条曲折的小径上又下起了绵延不断的雨点,陈延卿将我挽在怀里,到了楼下,看他早已淋湿满身,我却还是分毫未沾。

    刚进家门,陈延卿将我轻放在客厅里一面窄小的沙发上,随后转过身一股脑脱下上衣,用手上刚脱下的衣物随意擦了擦手。

    着急推了几扇门才找到厕所间,我不明所以的坐在原地,刚想出声问他要找什么,就看他有些闷气的走出门,两手插在腰间,语气不善问我:

    “屁大的套件,什么鬼都找不到。”

    “……要找什么?”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拿起矮桌的钥匙,起身就走。

    “诶,下雨了……要去哪!”

    没过多久,听到门沿一向,刚巧看过去,我便知晓他是为何裸身冒雨出走了——他手上抱着满怀的绷带和玻璃药瓶。

    我看着他一脸吃了屎的样子就知道是被讹了,我没忍笑出声,待他蹲下来的时候给他拿纸擦擦汗。

    “你哪来的枪?”我轻声问他。

    “年前找人给从大洋配的,连那几表的子弹花了老子大几百两的银。”陈延卿小心的给我处理着腿间的瘀血。

    “私枪走私是犯法的。”

    “射杀官长也是犯法,犯的多了就不怕了。本这辈子都不打算用,拿着珍藏也不错。”陈延卿没好气的按着痛给来了一下。

    “嘶……”我憋声一呼。

    “不是因你才不展出来,好意思讲。”

    “你怕不怕他们抓你?”

    陈延卿抬起头,眼神有些冒犯的盯着我看,忽然,他撇过头,浅笑一声。

    他一笑,我也笑,我问他笑什么?他又将两只有神的眸眼转向我,举起我碍事的腿俯过身,抬起我的下巴,一下吻了上来。

    很凶狠,很讨厌,很喜欢。

    半晌后,等他短暂的松开手,却一改平常的嬉皮笑脸,摆出一副好正经的样子。

    在我喝水的间隙,他从裤子里翻出一版硬盒,方方长长的握在手心。

    “知道是什么吗?”

    我如实的摇了摇头,懒散的笑着,看他下步的动作。陈延卿不喜卖久了关子,从上将盒子翻开,他摆到我膝盖上,又问我好不好看。

    “好看。”

    一个很漂亮的三克拉方钻。

    “戴上给我看好不好?”

    我沉默的看着他,他应当知晓了结果。

    “戴上它,嫁给我好不好?”陈延卿却不信这个邪,红了眼也要撑着说下去,“留下来。”

    我最终摇了摇头,也许他太贵重了,我收不下。我们相看着彼此,就这样对峙了许久的时间,久到瘀血结块,久到知了野鸣。

    久到雨过天晴,却结了阴。

    “陈延卿,”我深吸口气,小声说道,“天不早,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他好像生了气,拽起方才落下地的脏衣,说走就走,不留半眼回头。

    多久之后,我从他拿回的那一圈绷带里,发现了一封黑绿色的信封,信被开过不止一次,最后的署名事大使馆。

    没有太多理由,也没有谁的事先告知。

    遣返回国。

    10.

    我做了个梦。

    梦里那个高个子的男孩一家是清末的留官,他们一举将陈家告上了市厅……以拐卖外来人口的说法。

    他们认定了我是日寇在华的乱女,不顾一切也要将我扔去日本,陈延卿的一再跪求,陈家人保了我许久。

    可最后千不敌万不敌,管家竟将我那早已不见人身的亲父找了来,我料到他收了那家人的金银。

    他好似是疯癫了一般,竟在庭上说了一整串的洋语,不顾偷卖身契私逃的砍头罪名也要认定我是亲母留下的罪种。

    后来他被庭上处死,那人家本吓说要连我一路去给他陪葬,却在最后时候进来一名同样说着洋话的外人,他同官爷细说不久,迎着那家人气愤的辱骂声中将我带走。

    后来爷爷同我说,这是他年青一代的日民友商,他早知我来历不浅,事出刚晓便通知了人。

    “这人会带着你去日本,等到你大了,成年过后你要想回来只随你。”

    “陈,延卿……”

    “我替你守他,以后你自己回来领好不?”

    我顺从了爷爷的安排,望着屋里那张喜庆的全家相落下眼珠的泪,毫不客气的拿刀割下陈延卿的脑袋,按在表上,此后随身携带着。

    11.

    梦醒了许久,可是仍旧没等到陈延卿的下次光临,我收拾好了行李,唯独他赌气留下的钻戒。

    两日后的阳光明媚的紧,我最终踏上了货船的踏板,迎着即将来到的秋风,送下初生的红枫。

    后来关于这里,我印象里只能隐约的记得那天的船坝,有人义无反顾的冲破划界,他头发很乱,应当是喝了整天每夜的酒,手里还依稀可见的握着那亮人眼眸的光钻。

    12.

    两个别样的春秋过去了,再次光临这里,我慢慢适应了原本一直厌恶的语言,托了中忱叔叔的福,我在留学回归后也顺利进入了一家文社。

    “中忱,有你的电话。”

    “来了!”我从顶上的小阁楼一步跌个跤的跑下来,接过小姐手中的电话,“早上好,请问哪位?”

    “早,上好。”对面的男声操着一口蹩脚的日语,“你好,吗小姐。”

    “……”我回头看了看,“我很好谢谢,请问什么事?”

    “今晚的余晖很美,我可以请,惠子小姐吃餐饭吗?”

    “陈延卿……”我再次转身,放下听筒,围着整个大堂奔走了一圈,嘴里不断的轻念着他的名讳。

    我推开那两扇碍眼的门,刚刚映入眼帘的,他举着那束艳丽的玫瑰,和左手上的一只方钻,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

    “陈延卿。”我大步向前拥抱住他,他惊讶了会会儿,却还没等反应过来,便更近一步的越过我的耳畔中说:

    “好久不见,惠子小姐。”

    “你是否愿意,嫁于我。”

    “我愿意。”

    后记.

    那一晚陈延卿同平常变了许多,直至夜后三四点,我都还能隐约的听闻他在颈边的念叨。大大小小的事说个没完了。

    在魔都的事情,他料理完了,求我回来,求我嫁他。

    五个月后的春节,在同中忱先生告别后,陈延卿重新带我回到了这片天地,这次,兴许就是永远。

    *许久之后的一天,陈延卿不知从哪翻来一张老旧的相框,上面不多不少,正少了他的一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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