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微能感觉出东方嵘的敌意。
他仍面不改色,“那些杂事我自会办妥,嵘公子既不想说,便告辞了。”
东方嵘皱眉挽留,“师父说在这住下。”
“我为何要听她的?”笑中还带着温润,他迈步就走。
“你!”东方嵘叹气,“算了。湦湦房里有药,拿了再走吧。”
谁知他会转身平淡问:“龙湦这几年常被龙铃玥打吗?”
亳无厘头的问话让东方嵘一时语塞。
墨雲微却懂了,“嵘公子,勿忘初心。再会。”
凤凰城西街的某间玉器铺,今日无故关门歇业。
店外往来不绝,室内却跪满了人。
唯一站着的男子玩弄着枚墨绿玉扳指,衬得那双手更细长白皙。只有跪着的手下知道,他曾用那双好看的手扭断过多少仇敌的脖颈。
“说吧,查到什么?”
“墨雲微去了凤凰山庄。”
紫袖摇晃,答话的人被扇了两巴掌。
“谁许你叫他名字?”
“公子息怒,属下知错,再不敢了。”
他理理衣衫,寡白的脸因动怒染上血色,“继续。”
有关墨雲微的信息汇报完,其他人放松畅言。
“玉昭崇在凤凰山庄成了伙夫。”
“那龙湦似乎很不满意这联姻。”
“龙铃玥对玉昭崇也极其不满。”
“凤凰城多了些摘星楼的暗探。”
……
玉器行钱掌柜看出这位的厌倦,清清嗓子,道:“墨公子每来凤凰城皆到凤凰山庄。”得到注视后,他再言:“而我,通过收买山庄杂役得知,他最先去见的都是那龙少主。”
尘逍显然感兴趣,“钱掌柜,起身答话。”
“龙湦?你觉得他如何?”
“为人良善和气,常仗义疏财,扶危……”眼看着那眼神变凶,他立即改口,“天生反骨,相当的……放荡不羁,三天两头不是逃跑、挨打,就是关禁闭。前两年,凤凰山庄的护卫频繁到街上寻,弄得那是一个鸡犬不宁哟……”
“山庄的人都说龙铃玥要关他一辈子。但半年前他逃去云中城,回来后,龙铃玥不仅没打没关,还允许他在凤凰城内走动,这叫一个离奇啊!”
尘逍笑了,“我发觉你挺有说书的潜质。你与这龙湦关系挺好?”
钱掌柜点头又摇头,“公子谬赞。三月前,龙少主送了个小子来这儿雕琢玉石,我与他算相识。不过,那小子被他领回山庄了,还敲诈了我半月工钱。”
“接着探凤凰山庄消息,银子少不了。”
钱掌柜哈哈笑,尘逍走来拍拍他的肩,“此间店铺关门三日,损失我赔。”
“好说好说。”
夜宁,月明。
银辉掩映,暗影浮动。
墨雲微推开了玉器铺的店门。
弹指一挥间,已半年多未见。
尘逍眼里翻滚着浓烈的情绪,欣喜溢于言表,久不成句。
他死死盯住墨雲微,等盯够才愉悦发问:“阿微,你怎自己送上门了?”
墨雲微双眸平静,并不理会他的调笑。
“可有想念云中城?”他一如既往疯癫,“玉兴绥的暗卫也快找到你了,你要跟他走?还是跟我?”
见他不回,尘逍钻了牛角尖,“难道……你要跟那个龙湦?玉兴绥我动不得,龙少主可就另当别论了!”
墨雲微自认能完美控制面部表情。尘逍因联姻之事暗中调查着凤凰山庄,理智告诉他,不该骗他。
“龙湦?”他嘴角带笑,“尘逍,你知道他是谁吗?又岂是你我能高攀的?”话语锐利。
“阿微,何必贬低自己。”
今夜的月,明如彼时。
“还记得十五岁那年的誓言吗?”
尘逍走近,目露怀疑,“又想说什么?”
墨雲微直截了当,“九年前,我和计广思等人筹谋,把皇太子殿下送出了宫。”
聪明人间说话,不必拐弯抹角。尘逍生出种不好的预感,他说龙湦,他提皇太子,意思显而易懂。
“阿微,你在开玩笑?”
“好笑吗?”墨雲微抬手,屋内瞬时涌进多名黑衣人。
软硬兼施。
尘逍疯笑渐起。
十多年了,能被他好好放在心上的,还是只有玉绥心。
“回石山还是皇宫?”声音一如往昔,波澜不惊。
尘逍没应。
“若把消息泄露出去,我不会放过你。”
“阿微啊阿微,你能瞒得了一辈子吗?”
“自当尽力。”
尘逍向来是他的手下败将,即使反抗也注定败局。但尘逍从不畏惧他的手段,屡败屡战,他俩间有一种平衡,叫玉染绾。
“你好自为之。”
尘逍落败,从来都是他亏欠墨雲微……
“阿微,莫让些小争小斗伤了和气,你知道,我是站在你那边的。另外,冰魄的解药已有眉目,且再等几日。”
南萧谷的竹屋内,龙湦昏迷了六日。
叶八急得夜夜难眠,他研制的解药绝不会有问题,只能是龙湦所服毒药的缘故。
第七日,他终壮胆询问:“谷主,也许他服下的……非忘忧?”
“不可能!”计广思语气坚定,“墨雲微不可能骗我,他也不敢骗我。”
墨雲微不会用龙湦的真实身份来赌。
在岭南客栈时,他用龙湦这些年的遭遇与墨雲微做了交易。墨雲微知晓了龙湦在凤凰山庄的一切经历,而他则换得皇太子离宫前的真相。
云遮苍穹,拨开方以见日。
叶七也等至心慌,“师父,这……难道是八哥配药时出了错?”
“不可能!”叶八反驳叶七,“毒已经清了,且脉象平稳,全部正常!”
“师父……龙,龙湦?真是皇太子?”
“绝无虚假。”
叶八也觉不可思议。
在他印象里,平熙二十四年,不仅仅因皇权更迭而特殊,令人记忆犹新的是,那年夏末,皇太子即将继位登基。
这或是大境朝史上最年轻的小皇帝。百姓都把他看成新的开始……
即位前夕,皇太子暴毙。普天同庆时,乐极生悲。
昭徽帝大赦天下,替子积福,却为本就飘摇的江山再添动荡。秋风萧索,混乱三月,才终作了结。
叶八就是在那次赦免中,劫后余生。
忽地,龙湦动了动手指。
叶八瞧见动静,看他睁眼,忙去搀扶,“少主,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龙湦强撑着坐起身,似乎费了很大劲才勉强掀起眼皮,干枯的嘴唇逸出些许气音,“浑、浑身……疼!”
“头疼吗?”
“……不疼,脖子……及以下都疼。”
他扭头看计广思,然后露出苦笑,有气无力道:“谷主啊,我脑子里,还是空空的,合理怀疑你们,拿我试毒……”
半月前。
龙湦进入黑迷林,包袱里的肉干立刻有了用武之地。
思春毫不吝啬,召来它的蓝鸟伙伴,他们在林子里投喂了好一会儿。
叶七全程围观,还不忘指向思春,“我现在有点明白,它为什么跟你走了。”
龙湦把最后一小包肉干丢给叶七,玩笑道:“你来试试。”
叶七依旧傲慢,“试试就试试。”
投喂第二块时,思春就开始了战斗。他左躲右挡,幸得南归来拯救。
他的南归在所有经驯服的蓝鸟中最为强大,而这野鸟……真是不容小觑。
思春终于赢了叶七的南归。
龙湦开怀的嬉笑令经年死寂的黑迷林也焕发生机。他炫耀之余,仍费心教导,“思春,你在黑迷林玩几日,等我来接啊!”
“怎么?怕它进去会被驯化?”叶七总想戳他。
而他头次表现出占有的姿态,“它是我的。”
沿溪行,穿山林,龙湦再度回到墨雲微寒毒发作时的山谷。继续行路,深处成排竹屋。好一个世外桃源!
他挑选了一间,对屋里屋外的布置赞口不绝,甚至后悔来晚了。
拿到《浮光集》,他便分清墨雲微所中的寒毒名冰魄,还推断出东方嵘的笔录可不止缺了三页!
那位神医约莫只抄录完三分之一的主要内容,不详细是其次,一对比,他那些碎话通篇皆是。
好歹是凤凰山庄传承几百年的宝贝!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这盗版也能有价值。
看完古籍,他又监督叶八重新配制了解药。事先准备好的那瓶和叶八配的这瓶,他都信不过。
学会了步骤,他自己动手尝试,也配出整瓶,仿佛得到仙丹一般,把十粒药丸装入机关盒。
在带走古籍、叶八和断肠草间,他选择了风险最小的断肠草。
刚试图离开,自称“谷主”的人说认识他。在他口中,他吃过一种名叫“忘忧”的剧毒,失去了部分记忆。解药也已早早备好,只要他服从治疗……
不治是傻瓜!
在他为过往愁头苦脑之际,记忆要自己进脑子了!
即使他怕吃药,也配合着叶八服了几剂解毒。
结果啊……
三人满脸不可置信。
“什么都没想起来?”叶七反应最大。
龙湦激动问:“是不是,你们要害我?”
计广思劝慰,“稍安勿躁。”
叶八再次笃定自己的看法,“谷主,他服的毒恐怕不是忘忧。”
叶七逐渐暴躁,“但你刚刚说他的毒清了啊?”
叶八无言,计广思也陷入沉思。
龙湦便生无可恋地躺回了床上。
凤凰山庄,已是一片嘈杂哄闹。
众多弟子与护卫跑进跑出,把庄内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半点玉昭崇的影子。
龙铃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带走了人。因那一鞭而泄走的心头恨,又被加数奉还。
玉昭崇却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就出了凤凰城。
随他而来的王府侍卫死伤逃散,救他的几位蒙面兄弟坚持要把他送至北州。
天上掉馅饼!他只管舒心地捡。
另一边,东方嵘和龙莹滢也要高兴坏了。
“莹滢,我让丁易搬到北院暂住几日,师父那边,靠你多留心。”
东方嵘见她分心,主动提起,“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她的躲闪让他心里怪不舒服。
“啊?哦,湦表哥?”
“不是湦湦,是你!最近在想什么?”
“嵘师兄,你……你有心悦之人吗?相伴余生那种。”
东方嵘明显愣了下,随后显露出柔软的真心。
“有啊。”他沉浸入自己的情绪,笑眼里有星辰,却没有她。
这倒是勾起她的好奇心,“是谁啊?”
“先不告诉你吧,免得你跟湦湦说漏嘴,我打算自己说的。”
误会解开,龙莹滢顿时轻松了,“嵘师兄,瞧把你高兴的。湦表哥也有喜欢的人了!”
东方嵘丝毫不信,“想套我话?我偏不说。”
龙莹滢心道:哼!不说就不说,湦表哥肯定没和你说,他喜欢墨雲微!你不说,我也不说!
“湦表哥何时从云中城回来?”没有他,她和嵘师兄也过不好,热闹都得减半。
“耐心等着便是。湦湦保证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出逃,否则我定不会如此欺瞒师父,放任他去危险之地找什么匕首。”
“那匕首是姑姑的,还是找回来的好。”龙莹滢暗想,找匕首多半是借口,找墨雲微才紧要!可惜,他来了凤凰山庄。
错过了!为什么会错过呢?……
龙湦的竹屋外多了四名黑斗篷,加上屋内的叶八,叶七,他躺得并不安心。
出谷已不可能,养伤才是关键。他反复摸着怀里的机关盒,心中念叨,希望墨雲微的寒毒不再发作……
在南萧的第三十三日,他又梦到墨雲微。
那年,是凤凰山庄时隔两年,首次迎客。
他坐于高枝,隐在红花丛,任清香停留鼻间,若不是凤凰花有毒,他肯定得尝几口。
跑进来的是山庄看守,他偷跑时被他们抓到过。
“哎!你们跑什么?”他还往树下抛了几朵花,正好“砸”到两人头上。
小少主顽劣,他们可不敢得罪,便顶着红花答:“去禀报庄主,云中城的人前来拜访。”
云中城?那个遥远的地方。
他纵身一跃,吓得看守大退,花儿从头顶纷纷飘落。双方互瞪后,他们很快逃之夭夭。
“你们怕我干嘛?”我可不像我娘。
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眼“云中城的人”,并未跟上,换作平时,他定会来一场“猫追老鼠”的游戏。
就在转入拐角时,那人已走到他刚刚栖身的凤凰树下。
仅此一眼,他忽略了胸口丝丝密密的沉闷,无视习以为常的头疼,只想要随心和他说句话。
然而未等他言语,那人已大步离去,速度堪比跑走的看守,他也并未追上。
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唯有他,守着初见,期待重逢。
南萧谷,今日来了客。
龙湦见到所谓的客人后,小心翼翼地诉说:“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场景破碎前,他把他拥入怀里。
梦境和现实,他已然分不清楚。
被困住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