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丰庆十年,秋九月,洛都夜大雨。

    襄陵长公主府坐落阊阖门外,紧邻天街,沿主街直行便是宫城,从公主府驾车到太极殿甚至不消一盏茶的工夫。

    这座府邸占地极广,本是当今圣上送予胞妹的添妆,自然极尽精巧奢华。

    轩堂廊庑,曲折回环;奇树嘉草,并发幽香。

    但这往日熟悉的一切如今却都成为了捆束元妙仪的枷锁。

    男人单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纵使对方终日沉湎酒色,身体亏空,但男女之间先天的体格和力量差距让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

    呼吸愈发困难,殿外瓢泼的雨声也彻底洗刷掉了她近乎沙哑的呼救声。侍立在殿外的侍从们根本察觉不到寝殿里发生了什么。

    元妙仪凶狠地去扒男人的手,试图为自己争取呼吸的空间,养得修长圆润涂了大红丹蔻的指甲深深陷进了行凶者的手背,奋力一扯——近乎撕下一块肉来。

    男人吃痛短暂收了手,口齿不清地低声斥骂了几句。

    趁这个机会,元妙仪大声呼喊,同时一脚踹翻了床边摆着的金烛台。

    “轰隆——”

    一声响雷落下,盖掉了她拼命制造出的声响,也一霎照得殿内如同白昼。

    元妙仪僵硬地缓缓转头,圆睁的美目中倒映出趴伏在地上,低着头喘息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驸马,南赵的汝城王,赵辉,此刻却蛮野骇人更甚乎茹毛饮血的兽。

    赵辉以一种四肢并用的怪异姿势站了起来,过量的饮酒不仅让他变得极为暴躁易怒,也催肥了他胆量。若换在平时,他是万万不敢对元妙仪做出这等事的。

    挣扎已经耗尽了元妙仪的力气,她动弹不得,靠在床边死死盯着赵辉猩红的双眼和狰狞的五官,男人原本称得上俊美的五官已经变得阴鸷又丑恶。

    她攥紧了刚刚趁乱从自己发髻上拔下来的金簪。

    下一刻,男人冲了过来——

    元妙仪举起了金簪——

    但她的金簪刺了个空,脖颈也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紧缚感。

    取而代之的是腹部五脏如绞的疼痛,柔软的脏腑好像被巨石重重碾过,元妙仪的胸腔中咳上一股血气,同时,她清楚地感知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流出,沿着大腿染湿了襦裙。

    元妙仪睁大了眼睛。

    母后,月奴好痛啊......皇兄,阿嫂,臣妹......

    元妙仪的眼前逐渐变得昏黑,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看到了赵辉清醒慌乱又陡然变得凶狠的目光。

    ——

    “......痛......不要......好痛......母后!”

    元妙仪猛然睁开眼,劫后余生般拼命大口喘息。

    “公主醒了?”

    有人轻声问了一句,绕过屏风细步走了过来,拉开重重床帏用玉钩挂好,床头摆放着的夜明珠柔和莹润的清光洒了进来。

    元妙仪的神志慢慢清醒了些,看着侍立床头近在咫尺的身影,尚还有些恍惚:“......素纨?”

    “奴婢在,”素纨性子沉静,自小就在元妙仪身边侍奉,是她一等一的心腹:“公主可是魇着了?”

    说着,她给元妙仪身后垫了个枕头,扶她坐了起来。

    元妙仪这才发现自己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亵衣和床褥。

    “魇着了?”元妙仪喃喃自语:“对,本宫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只是那梦如斯可怖,她堂堂襄陵长公主,竟梦见自己被人虐杀而亡。

    嫩葱般柔细的手抚上白皙无暇的脖颈,又缓缓滑至平坦柔软的小腹。

    还好,只是一个梦罢了。

    “雪衾呢?”元妙仪问道。

    素纨和雪衾都是从小就服侍她的贴身侍女,素纨沉稳细致,雪衾活泼灵巧,如今却只见素纨不见雪衾。

    素纨正在往元妙仪净脸的水晶盆里加腊梅花瓣,公主只喜腊梅香,每年冬天腊梅盛开之时宫里都会采摘好一年分量的雪蕊腊梅供襄陵使用。

    “公主今日起得早,厨房饭还没有备好,她去拣些点心给公主垫垫肚子。”

    元妙仪伸出手来,素纨用浸透了热水和腊梅香的帕子细细地擦拭。

    “乏得很,没什么胃口。”元妙仪感受了一下因汗水贴在身上的寝衣,微微皱了皱秀眉:“备水,本宫要沐浴。”

    若是普通宫人,见襄陵长公主面有不豫,恐怕早就跪下请罪了。素纨却是不怕她,极耐心地哄道:“公主且先吃些东西,那做点心的厨子是太后亲自点给公主的,说他梅花糕做得极好,公主定然喜欢。奴婢让人备好轿,公主吃过就去汤泉沐浴,可好?”

    元妙仪懒懒斥道:“放肆,你倒是替本宫做起决定了。”

    素纨放下帕子,拿起一边的碧玉梳给元妙仪梳理头发,她下手轻柔又稳,元妙仪又厚又密的头发在她手中就像一团浓密的黑云:“奴婢不敢。”

    “若是那点心不好吃,罚你三日俸禄。”

    素纨忍着笑,应了一句:“是。”

    主仆两人正在这里说着话,有细碎的脚步声绕过屏风走了过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女,身着藕粉色衣裙,手里还提着三层描金嵌螺钿的食盒。

    雪衾给元妙仪问了安,把食盒安置到床边的小桌子上,将里面的碗碟轻手轻脚地拿了出来。

    元妙仪瞥了一眼,一碟摆成花瓣状的梅花糕,一碟翠青的嫩笋,一碗撇的净净的参鸡汤和一小例碧玉梗米粥,皆是几口的量,看着颜色也喜人。

    素纨服侍她漱洗方毕,雪衾已经备好了元妙仪在殿里穿的简衣,梳洗罢,唤外面的婢女进来收拾打扫,元妙仪浅浅用了几筷子饭。

    她喝了两口汤,又吃了些笋,才拈起一块糕点来慢慢品尝,这糕点是新做的,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兼之清甜得恰到好吃,元妙仪连着吃了三个才方方停下。

    她简短地评了一句:“尚可,”又对素纨说了句:“放你一马,下去自去领赏。”

    素纨行了一礼:“奴婢谢过公主。”

    元妙仪又吩咐雪衾赏了那个做糕点的厨子,雪衾应下了。

    用罢饭又吃了一盏茶,元妙仪宫中的掌事太监怀禧已经备好了轿,她今日惫懒,便乘轿去了汤泉宫。

    如今是丰庆二年,当今圣上践祚不久,但却为政勤勉清明,是位圣德贤君,颇有其父之风。

    皇帝宽仁,友爱弟兄,但真正一母同胞的却只有刚刚年满十七岁的襄陵长公主,太后极宠爱自己的幼女,不舍得让她早早嫁出去,便一直娇养在宫中,守在自己的身边。皇帝也对自己这唯一的妹妹千娇百宠,俸禄食邑自不必说,皇宫里的稀罕珍奇物长公主殿里都是头一份的。

    这般出身尊贵,又兼容貌盛极,但皇城中意欲尚公主的贵家子却是寥寥,无他,襄陵长公主的脾气和她的荣宠与美貌一样出名。

    大燕女子多爽朗泼辣之辈,但近些年受南地风俗影响,士大夫多推崇为女子当温婉贤淑。襄陵长公主和这四个字称得上是南辕北辙,当今圣上和太后又是出了名的护短,谁也不敢将这位皇宫里的小祖宗迎到自家里供着。

    群臣不敢求娶,皇帝和太后也不愿她早嫁,君臣心照,元妙仪乐得清静,她甚至觉得一辈子不出嫁厮守在母亲身边也是极好的事,或像她的姑母陈留大长公主一般嫁个短命鬼也不错,早早一命呜呼,端是省了许多事。

    因此昨夜的那场噩梦对元妙仪来说真是晦气,直到她沐浴后从汤泉宫更衣出来依旧面有不豫,看起来神色有些恹恹。

    素纨和雪衾对视了一眼,扶她到一边的美人榻上坐下。素纨在案上错金的博山炉里燃上了安神的鹅梨香,雪衾力度适中地给元妙仪揉按穴位,帮她解乏。

    元妙仪雪肤凝脂,有一点磕碰便极为明显,雪衾看着她眼下明显的乌青,心疼坏了:“春日乏人,公主已经几日没有睡好了,回头请太医来看看,开个安神的方子,奴婢看着厨房煎了给公主用几副。”

    她年岁要比素纨小,性子也更跳脱,但却是在太医院修习过的,通医理又做得一手好药膳,元妙仪让她按得通身舒泰,眉目舒展了些许:“梦多而已,何须用药,太医院每次开的方子都又苦又酸。”

    “奴婢这次叮嘱他们做成药丸子,再配上进贡的松子糖,公主肯定一丝苦味儿都尝不出来。”

    元妙仪闭眼不做声。雪衾还想再劝,一边的素纨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便不再说话了。

    素纨柔柔地开了口:“公主过会可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元妙仪尚未出嫁,还住在宫中,虽然她的公主府从她及笄时就开始修缮了,但她自己却不甚上心。她在宫中日子过得舒心,见太后和皇帝都方便,尤其是太后,她心疼女儿,特意免了元妙仪每日清晨的请安,但元妙仪却是要日日都去陪太后用饭说话的。

    雪衾瞬间明白了素纨的意思,如果真有谁能劝得动公主殿下,恐怕只有太后娘娘了。

    “......自是要去,雪衾,今晨的糕点让那个厨子再备一份,本宫带过去和母后一起用。”

    “是。”

    ——

    长宁宫。

    太后晚年喜静礼佛,并没有按旧例入住慈寿殿,而是选了位于皇宫东南的长宁宫,这里风景清幽,皇帝又特地在此设了佛堂,除了每日妃嫔过来象征性见礼,长宁宫都是极幽静的地方。

    太后正在抄写佛经,她年轻时是名满洛都的高门闺秀,写得一手好字,纸上的经书银钩铁画,丰神瘦骨。

    正写到“......虽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佛堂外突然喧喧地热闹了起来。

    在一边随侍的小侍女正要出去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来长宁宫中扰太后清净,却见太后写完手里的字便施施然放下了笔,起身准备离开了。

    太后往日可是要足足抄完一卷经才出佛堂的。

    小侍女只见太后身边的清墨姑姑为太后娘娘披上了外衣,又收拾了笔墨:“公主今日来的这般早,还没过午就过来了,想必是思念娘娘了。”

    太后神情和悦,嘴里却念着:“这天魔星一天天就知道闹哀家,日日撒娇耍痴,还不知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来呢。”

    侍女听着,方知是襄陵长公主来了。

    清墨随太后穿过花廊走到正殿,还没进殿门,便远远望见襄陵俏生生立在那,极窈窕的一个青影,翘首以待。

    太后礼佛的时候不喜别人打扰,元妙仪不会在这件事上任性,她又不愿意先进殿等着,执意要在门口等太后回来。

    见太后从佛堂回来,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能治这位小祖宗的人可算来了。

    太后快走了两步,握住了元妙仪的手:“怎么不进去等,外面太阳大,也不让人给你撑把伞。”

    说着用帕子给她点了点额头翕出来的汗珠,又赶忙拉着她进了殿坐下,让宫人上了些她爱吃的瓜果点心零嘴。

    “是儿臣自己要在殿外等母后的,这样母后回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儿臣了。”

    “都是大姑娘了,竟说痴话。”太后笑骂她,亲手拣了个樱桃塞进她嘴里。

    这樱桃是贡品,最大最好的一批皇帝献给了太后,用冰鉴镇着保鲜,吃在嘴里冰凉凉甜丝丝,元妙仪平日里最爱吃了。

    但吮着嘴里鲜美的樱桃,看着面前给她拔樱桃梗的太后,元妙仪鼻子一酸,两行眼泪便直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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