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深冬凛意悄然收起,位于西北的云州城内铺盖着的积雪日渐化开,城里大道小路开始慢慢显露出埋于最底层的星点土色。

    昨日夜里,城东马铁匠家又现离奇异闻。

    当晚,马铁匠与酒友在迎春楼一顿胡饮,直至寅时才满身酒气地离开。家中妻儿在家苦等却并未等到他回家,第二天一早匆匆找人去寻,终于在城北一处小溪外草丛中寻到他的身影。

    马铁匠额头被砸穿血流如柱昏倒在地,手掌被尖刀刺穿钉在泥土上,虽性命无虞,醒来后却胡言乱语直呼有鬼,似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此事惊动县令,当天即派出捕快,下令务必抓获犯人。可惜几名捕快日夜翻查,终是一无所获。

    云州城近日流言四起,像马铁匠的这般疑案已是近几月来第七桩。城里百姓私下里议论纷纷,他们认为这皆是云麓山庄庄主冤魂所为。

    云麓山庄本属云州城巨贾,庄主邬锦程被城里人戏称“邬半城”,喻意邬家家产可抵半座城池。

    山庄位于城南端,外部串联多个园林成片,内部宅邸为四进院落,由邬锦程一家以及家仆数十居住。宅内宅外景色错落雅致,由春至冬皆曾是游人趋之若鹜的景观之一,只是如今早已荒弃,若非不得已,城里人宁可多绕几里路也不愿往那处走近一步。

    三年前,云州城巨贾邬锦程一家遭逢灭门惨案,全家主仆数十口惨死,仅剩邬家老父邬炎以及幼女邬蓉蓉侥幸逃过毒手。

    此案震惊全城,京师派出总捕头,花费月余才把凶手抓获。据坊间流传,凶手是与邬家有买卖往来的散户,因赊账不成,怀恨在心,不惜耗尽家财聘来杀手犯下此弥天大祸。

    如今云州城内疑案频出,人人道是云麓山庄庄主邬锦程死不瞑目,化成厉鬼夜夜在城里游走,若是有不识相的倒霉鬼给遇上,定会出手狠狠折磨一番,好向城里百姓发泄心中那口冤屈之气。

    此等传说有越演越烈之势,部分云州城百姓每至日落便紧闭门窗,唯恐恶鬼悄然上门,让自己或家人横遭不幸。

    *

    晨风轻轻刮过,窗外的枝头雪带着湿意悄悄落在地上,远处传来家仆细碎的脚步声,似是向谁昭示着新的一天来临。

    邬蓉蓉睁开眼,眸光平静地注视着帷帐顶端的绣金边纹样,她的双手在身侧不受控地微微发抖,酥麻的滋味从指尖一点点传来。

    “嗯——”她试图挪动双手,针刺般的疼痛却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门外的人似乎待命已久,刚听到邬蓉蓉发出声响便立即轻轻推门走进。

    “姑娘,您可醒了?”云雀把床帏掀起,探进头来,看见邬蓉蓉动弹不得的样子并不显得惊讶。她手拉过帐钩把帷帐一边勾住,小心翼翼地把自家小姐扶起身来。

    邬蓉蓉借着云雀的力坐起身,稍息片刻,等待发麻的双手渐渐回归实感,又慢慢转动脖颈,脸上浮现疲惫神色。

    云雀看到她的脸色,显得忧心忡忡:“姑娘,您今日好似又严重了些,待会让古大夫来给您瞧瞧可好?”

    邬蓉蓉摇摇头,她闭眼略微沉吟,心里想道:昨晚还是太冲动了,早知道还是把那姓马的直接推小溪里冻死得了,何必费自己一番功夫,今个还得受罪。

    云莺匆匆走进房里,她把怀里的玉盆及面巾放在一边,跪在床边开始为邬蓉蓉按手:“昨夜我和云雀姐姐守夜,明明听着姑娘一夜安眠,还盼着今天您能舒心些,怎么——”

    邬蓉蓉笑了笑,覆住云莺的手,道:“也不是稀奇事,习惯了。”她双手已恢复感知,便挽着云雀的手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听到远处似乎很是热闹,问道:“外面是怎么了?”

    “老爷回来了。”云雀解释道,“本来今早传来消息城里又出新案子,夫人很是忧心来着,现下老爷平安归来,小少爷高兴得在书房把砚台都踢翻了。”

    “哦?又出什么案子?”邬蓉蓉挑眉,似乎很是感兴趣。

    云莺手捧面巾,开始给主子盥漱,她俏皮地眨着眼珠子,装模作样地压下声线:“听说昨夜东边马铁匠出事了。有人猜他是得罪了地窖流氓,也有人说他是冒犯凶灵恶鬼——”

    “莺儿!放肆——”云雀急急打断云莺的话,一边偷看邬蓉蓉脸色。

    云莺被吓得闭了嘴,像是才回过神来,坊间传说中的恶鬼指的正是邬蓉蓉的父亲邬锦程,她立刻低头垂下身子,不敢看向面前的主子,担心自己会收到责罚。

    邬蓉蓉讥笑一声,两位侍女紧张地站在一旁,并不明白这声笑的喻意。

    恶鬼吗?她倒是不介意担上这个名头,爹爹若是还在,定是也赞赏她的做法。不过爹爹若是还在,她又何至于到此境地,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

    昨晚她本打算北上往那小破道观去,近些日子来自己身子越发不爽,她本不想再多惹事端。

    没成想刚到小溪处,听得有人大声呼救,邬蓉蓉急急冲上前,只见草丛边那马铁匠双臂死死圈住一位美妇,美妇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

    “好你个马铁匠,平日里看着憨傻,酒后却露出这般凶戾真面目,龌龊、可耻!”

    邬蓉蓉气得站在二人面前破口大骂,但心里明白他们不可能看见自己。

    那马铁匠浑身酒气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秽语,手中撕扯妇人衣服,那妇人泪流满面,呼救声渐渐衰弱。

    捡起脚边小石子,那小石子似是有千斤重,坠得邬蓉蓉手里发麻,她吸气鼓劲,用力把石子往马铁匠处扔去。

    石子在空中跃起,“咚”地狠狠砸在马铁匠头上,他“哎哟”一声抬起头,恶狠狠地扫过身周景色,双手仍然紧紧抓着那名妇人。

    四周除了低矮的小树丛空无一人,耳边除了美妇虚弱的呼喊便只有小溪潺潺的流水声,马铁匠目光来回扫过几遍,自觉那小石子只是一次意外,于是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的美人儿身上去。

    在他们身后不被注意到的角落里,一块手臂长的的大石块从地面幽幽升起,石块在半空中微微停顿,似是观望又似是等待时机,若是有旁人看见这一幕,大约以为这大石块也有了思想。

    身后传来异响,马铁匠下意识转头往身后看,那大石块瞅准时机猛地一敲,顿时血光四溅,男子捂着自己额头仰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大石块。美妇人得此机会脱离男人的钳制,顾不上去理会现场究竟发生何事,抓着裙裾尖叫着逃开了。

    “是谁!谁在那里!”马铁匠声音哆嗦,发现无人回应他的话,又从后腰袍带里抽出一把尖刀,指向那石块所在方位。

    这刀是他前些日子收进门的小徒弟所造,那孩儿十方有二,年岁虽小铸刀却有天赋,他今日把此刀带在身上本想拿去给酒友炫耀一把,没想到却在此处用上了。

    邬蓉蓉站在马铁匠面前,低头思索着此刻该如何是好。虽然那妇人已经逃离,但此时她若是就此放手离去,待这淫贼头上的伤痊愈,不知是否会再去寻那妇人麻烦。

    要么,杀了他?

    邬蓉蓉心下一横:想来此等腌臜之人死了也并不可惜——

    她捡起脚边石子又往那男人手腕敲去,马铁匠手上惊觉吃疼,尖刀应声掉落在地上。

    马铁匠又惊又疑地看向尖刀,只见那刀子径自缓缓升起停在他头上三寸之处,刀尖朝着自己,似是下一秒就能让他当场毙命,他以手撑地不住往后退,那刀子竟也紧紧跟随着他。

    马铁匠忍不住心中猜想难道自己真真如此倒霉,遇上传说中邬锦程的冤魂,他顾不上头上的伤口,猛地往前扑在地上磕头,嘴里大喊道:“求求老爷,莫要杀我!”

    邬蓉蓉被他突然的行动吓一跳,动作竟迟疑起来。

    见空中漂浮的刀子停顿,马铁匠自觉竟当真猜对,他察觉有生的希望,便愈加发起狠地磕头,空气中传来咚咚的磕头声,地上泥土位置被生生砸出一个坑来,血腥味越发浓烈地弥漫在四周。

    “小的知错了,小的酒后糊涂叨扰老爷!小的平日素来守纪,只是今日一时贪杯酿成大错——”

    见顶上尖刀仍在犹豫,他直起腰身朝自己脸上左右掌掴起来。

    “小的家里有老有少,全家生计就靠小的一人,小的千错万错罪不至家中老幼,求求神仙饶我一命!”

    邬蓉蓉听到他的话,握刀的手一顿,不知怎的,心下犹豫起来——

    马铁匠此话确是没骗她,当年她家中还未生变时曾随护卫到他铺中看过热闹,知道他家确实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待哺幼儿。

    此人若是死了,他的家人该怎么办?

    想到此,邬蓉蓉手中刀不自觉垂下,马铁匠见那刀往下飘落,身子定住目光死盯着空空如也的前方,倏尔,他转身撒腿就跑——

    他想活着!管他什么精灵鬼怪,他要活着!

    邬蓉蓉目光一厉——

    人可以容他不死,但教训必须要有!

    她一把拖住马铁匠衣襟,男子本就鲜血满头昏昏沉沉,又忽地被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瞬时受惊受力扑倒在地,邬蓉蓉没有错过这个机会,重新握紧手中刀,朝着对方撑在地上的手掌刺了进去,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而后渐渐衰弱下去。

    “姑娘,姑娘——”

    邬蓉蓉从回忆中回过神,云雀在身旁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身子感觉可还好?要么还是让古大夫来一趟吧?”

    “不用,我没事。阿伯刚刚回来,就莫要让他和伯母为我分神了。雀儿,给我抹点胭脂,我去给阿伯请安。”她坐到镜台前,铜镜昏黄的倒映里掩盖不住她苍白的面容以及眼下两团乌青。

    云雀闻言翻开妆奁,开始为邬蓉蓉细细扫上一层绯红胭脂。

    邬蓉蓉一边对镜打量自己面容,一边心里暗自思量:

    算了,虽说这阵子恶徒惩过不少,但终究没杀过人,昨天只是简单地惩罚了他便令我遭此反噬,也不晓得若是真杀了人自己会发生何事,为了这些不值当的人,犯不着。

    念头一转,邬蓉蓉忽又恶狠狠地想道:——都怪那小道士,若不是打算上山找他,本姑娘也遇不上这糟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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