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瑶的屋子在山腰,她修为不高,小屋却是除了住山顶的长夏和谢逢雪之外,建得最高的一座。
这里的剑气也比其余几个师兄妹要格外肆虐一些。
长夏算得上这个小屋的常客,灵瑶总是有数不清的新奇玩意儿,献宝似的送给她。
长夏扫眸看了一眼,窗子还没关,碧绿的窗帘用细细的带子束在一起,随着风吹缓缓摆动,桌案上被镇纸压住的泛黄纸张也被风吹起了一角,桌子上周围都一些杂物,裁衣服的剪刀,剩下的布料,做首饰的宝石,长夏走近一点,发现居然还有个做糕点的模具,五瓣梨花状,精致小巧。
她隐约记得自己前几日像是吃过这样的糕点。
长夏捡起镇纸,将灵瑶写的最后一封信打开。
灵瑶刚来的时候还不太会握笔,字也写得不好看,那时候长夏得空,就会一笔一划教她写字。
长夏的字和谢逢雪很像,灵瑶的字和长夏很像,奇怪的是,灵瑶的字却和谢逢雪一点儿也不像。
她展开信。
没有那些多余的生死离别,倒是絮絮叨叨的,灵瑶写“此去一别,恐无再见,衣服除了给师姐的三箱,另有十六箱在储物囊中,灵瑶勉力,也只得师姐百年衣饰,师姐海涵。”
只读了一段,长夏便别开眼。
只得百年。
她才不过才度过百余岁月,现在居然说只得百年。
她才经历过多少百年,就敢妄谈百年。
长夏抚了抚信纸,又继续看下去。
依旧是殷殷切切的叮嘱,除了那一十六箱的衣服,然后是糕点,首饰,话本,还有一些供她解闷的小玩意儿。
长夏翻到最后,发现居然还有些伤药。
她忽然笑了笑,谁不知道她和若木谷谷主交好,从不缺丹药。
但灵瑶还是准备了。
她装了满满一个储物囊,替她的师姐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长夏阖起信纸,环视着这间屋子。
清风还在徐徐吹进来,带着鎏金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桌案上,长夏注意到,甚至桌案上的石砚里墨渍还未消,仿佛它的主人就真的只是出了趟远门。
她收好打开储物囊,把那些衣服、首饰、点心、话本一件一件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又一件一件放回去。
收拢最后一个梅花糕的时候,她忽然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
她喜欢的松软口感,她喜欢的七分甜中带三分酸。
如此合她心意。
就在这一瞬间,强烈的不值得忽然涌上心头。
——灵瑶这样喜爱她的师姐,喜爱到恨不得事事物物仔细处置,妥帖收藏,但在她那样喜爱的师姐眼里,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师妹。
她待灵瑶不过三分好,灵瑶便当做是十分。
长夏看着那块咬了一小块了梅花糕,自嘲一笑。
“哪里值得你去用命来换。”
她伸手掐诀,带着丝丝糜丽鲜红的灵力将整个小屋包裹,她将此地的时间定格在这一刻。
这个小屋将永远如此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长夏最终轻轻退出去,关上了这片门扉。
谢逢雪站在门外。
“我以为你这次也会上去和祂打一架。”
长夏摸了摸剑柄。
“舍不得了。”
那是她的师妹。
她看向谢逢雪。
“你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不是梦境,不是幻术,也不是占师的小把戏。
眼前的谢逢雪,就是真正的谢逢雪。
仙人下凡要付出什么代价长夏不知道,她也不必知道。
谢逢雪张开双臂,青衣宽袖,如松如竹。
“我想你需要找个人靠一靠。”
于是他便下来了。
长夏沉默地揽着他的腰,将头埋在那片温润的青色中。
“师兄,你和左衾,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
谢逢雪说:“我们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轻轻道:“你要怎么做,要杀了我和他吗?”
长夏依旧没有起来:“我知道,梨白是你的安排。”
长夏从前一直在想,梨白这样完美的容器,到底是谁的造物。
她从前以为是哪位仙人,但在看到冯一白的那一刻,她就想明白了,仙人被时间困住,他们只能在旧时光里循环往复,根本没有能力造出新的事物。
那么天上天下,创生第一,便只能是这苍玄最后一位创生术大师。
冯一白是谢逢雪引给她的,而他们之前做过什么交易,长夏无从得知。
她对这一切只是猜测,却十分肯定。
正如她肯定地知道,这一次谢逢雪一定会来。
青衣仙人的手停在了半空。
长夏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
“我的术法造诣不如你,但你现在是仙人。”
只是新创造出来一个化神期水平的定身术而已,她这点还是能做到。
仙人寿与天齐,却破不开任何一个新法术。
谢逢雪不会在这种时候用幻身来应付她,所以也无从施展他那诡谲的时光咒术,让从前还未成仙的自己来帮忙破阵。
看,这就是她与谢逢雪,她只要稍稍肯动脑子,便足以让她算无遗策的师兄栽个大跟头。
“为什么你的占术这一次没有趋吉避凶呢,师兄。”
长夏忽然笑起来,开始只是嘴唇上扬,得意志满,然后笑意越来越深,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笑到直不起腰,捂着肚子,半屈起身体。
长夏抬起头,眼角不是是因为笑还是因为其他什么而沁出的泪水。
“当然是因为,这一次,天命在我啊。”
她才是这一世天道选定的主角。
谢逢雪丝毫没有被困住的羞恼,他只是轻声道:“是,夏夏,天命在你。”
这是他为她选定的命运,也是左衾为她选定的命运。
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长夏仰起头,青天高悬。
她讥讽一笑:“你在看吗?左衾。”
——
“溪客,徐溪客。”
谁?
谁在叫他?
“徐溪客,天亮啦!”
青年费力睁开眼,大亮的天光下,是一道模糊的人脸。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却听那人又道,“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听曲儿也能睡着。”
他下意识回答:“重楼让我去偷小灵山的菩提叶……”
右边另一个青年忽然窜出来,不赞成道:
“分明是你先问我,小灵山菩提叶泡茶是什么味道的好吧!”
人脸逐渐清晰,他忽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姜仲啊。
姜家的贵公子很不优雅地扯了扯嘴角,然后说出更不优雅的话:“好哇,你们偷东西居然不叫我!”
徐溪客、花重楼:……
这是什么很值得大肆宣扬的事情吗?
姜仲不依不饶:“不行,你们偷的叶子得分我一半!”
花重楼抱着手,笑道:“我们辛辛苦苦折腾这么一趟,你一句话就要一半?”
姜仲理直气壮:“还有冯若水的一份呢!”
花重楼:“她那一份早给她了。”
姜仲:?
“什么意思?她也掺和进来了?”
花重楼:“不然你以为我们凭什么逃过小灵山秃驴追杀的?”
除了冯若水点睛的凤凰,靠自己飞根本没这速度。所以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花重楼毫不犹豫将冯若水拉上了贼船。
姜仲:……
他怀疑他被孤立了,他有证据。
姜仲正欲继续吵吵闹闹,却被一个袋子塞了个满怀,悠悠的草木香连专门刻下封灵阵法的袋子也隔不住。
他紧紧抱着袋子,后退一步:“全部?”
花重楼:“你那一份。”
这么大一个口袋只是四分之一,老天啊,他们俩这是薅了多少回来!
难怪会被追杀。
“你前几日家族考核时空术不合格,被你爹罚关禁闭,我们联系不上你。”
姜仲嘴硬道:“你们就不能等我出来再去嘛。”
听了这么久,徐溪客终于忍不住反驳:“鬼才知道你一个禁闭要关多久,像上次那样等你七年?”
花重楼继续加以嘲讽:“再上次,我们等了你四年三个月又十二天。”
姜仲纠正:“是十一天,最后一天我已经出来了,为了见你们,沐浴更衣才耽误了。”
他嘟囔:“你们都不知道时空咒术有多难学,我哥那么天才,都花了三年才学会回溯术法。我又不继承家业,我爹对我那么严格干嘛!”
徐溪客道:“可能怕你离开他们之后就活不下不去了吧。”
他上下打量姜仲:“总得有一技之长。”
姜种:……
他感觉他被骂了。
徐溪客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周围的景色便更清晰了。他才发现他们居然在桃李春风的包间里面,桌上原有的瓜果酒水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永昼海的地图和佘山战报。
这一年是人皇历八万零三百四十七年。
天机榜已在来去两峰之间,挂了三百多个年头。
花重楼道:“最后一次了,年后我将不再压制修为,突破到化神期。”
徐溪客正想说你压制修为做什么,而后视线忽然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看见花重楼的嘴唇一张一翕。
他在说什么呢?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
倚香君喘着粗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居然会做到属于徐溪客的梦。
他闭上眼,然后将杂念摒弃。
徐溪客不知道的结局,他却知道。
毕竟,没人比他更清楚花重楼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啦。
他叹了口气。
谢逢雪已经失踪半年。
倚香君从最开始的波澜不惊,到后面的心绪不宁,再到现在的无可奈何。
那人一向神秘兮兮的,要做些什么谁也拦不住。
但老是闲着也不是办法。
他敲着棋子,莫名其妙,忽然就想到了谢逢雪对他说过的话。
六道轮回之上,游灵遍布。
谢逢雪说,或许能得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