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延元年,新帝登基。
满堂朝臣细数第一奸商沈惊雪十宗罪。
其罪一,蛊惑先帝,奸佞谄媚。
其罪二,贿赂官员,买官鬻爵。
其罪三,哄抬物价,牟取暴利;
其罪四,匿税漏税,败坏国本;
其罪五,荒淫无度,奢靡成风;
……
新帝震怒,连发三道圣旨,即刻将沈惊雪捉拿归案,搜查抄家,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众人赶到时,却发现沈惊雪早已病死在府中,更令人惊讶的是府中钱财所剩无几。
世人皆知沈惊雪敛尽天下钱财,生意遍布每个角落,说一句世上的每一文钱都要从他手里过一道都不为过,他掌握着的巨额财富足以诱惑到任何有欲望的人为他驱使。
他不仅生意做到极致,而且背靠先帝,极得先帝看重,迎合先帝众多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之事,而在灾难需要捐助上,他又平静观望,待价而沽,被天下文人日日戳着他脊梁骨唾骂。
众人皆以为他家中必定金山银山、奇珍异宝数之不尽,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最后留下的只有一本账本。
直到这本账本被翻开,沈惊雪这一生不为人知的一面才显现出来。
里面记录了沈惊雪如何暗中将一笔笔钱财散尽,国家这些年发生的无数大大小小的天灾或者人祸,都有他捐助钱财、奔走的身影。
人们只看到了他掌握财富,却没看到钱财是怎样透过贪官污吏的手成为连年灾害地区的坚固堤岸,也没看到边关战争中那不知何时筹备充足的粮草物资,更没看到他生意所到之处再无乞丐流民、百姓不为生计发愁。
雪花洋洋洒洒飘落下来,染白了京中数个人的青丝。
曾经的状元郎,如今的尚书令,李平生看着账本上所记载:
平生兄所辖之地遭遇蝗灾,于昭乐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送去两千石粮食,愿兄平安顺遂。
是了,那是他外放任职时当地发生蝗灾,百姓颗粒无收,奸商哄抬粮价,赈灾粮迟迟不到。极度绝望之时,一夜之间大批粮食凭空出现,救了他与一方百姓,他事后多方寻找来源却无果。
他与沈惊雪相识于微时,半路割袍断义,恩断义绝,沈惊雪的十宗罪中也有他写下的一笔。
李平生泪流满面,沈惊雪为何如此行事,为何写下‘愿兄平安顺遂’?
他想当面质问记忆中那个总是挂着狡黠笑容的干净少年。
曾经的桀骜少年,如今的铁血将军,刑兆之看着账本上所记载:
兆之兄征战边境,刀剑无眼,环境苦寒,于昭乐二十一年十月十日送去粮草五千石,棉衣二十万件,战马五万匹,愿兄凯旋而归。
是了,边境将士向来艰苦,粮草不足是常事,他当时还以为朝廷终于重视到他们,给了他们丰富有余的物资,那一年的棉衣和粮食让他们度过了寒冷的严冬,将来犯者打的哭爹喊娘,边界太平数年,救了无数将士和百姓。
刑兆之握着长剑的手微微发抖,直到再也握不住。他今日拿这剑是为了防止沈惊雪抵抗逃跑,用来杀他的!
不,这一定是沈惊雪那个冷血无情、贪财无义卑鄙小人的阴谋,他想借此逃脱罪名。
邢兆之不相信,他眼眶红的充血,沈惊雪那么狡猾,怎么会死?
一生清正古板,早就将执意选择经商的沈惊雪逐出家门的沈员外,看到他视为耻辱的儿子背负了多年的骂名,竟然做下那么多益国益民之事,浑浊的眼睛满是泪水。
他伸出颤抖的手,仿佛是想要再摸一摸多年未见的儿子的头顶,嘴里发出苍老的声音:“儿子,我错怪你了!”
旁边的沈青青强忍哽咽上前扶住父亲,“爹保重身体,弟弟他……弟弟他……。”泣不成声。
沈惊雪这本牵涉了全天下的账本,通过重重宫门被急急送到了新帝手里。
如今的新帝,曾经的太子殿下,萧霁坐在桌前翻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最初沈惊雪总缠着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里面是藏也藏不住的机灵聪慧,他说:“太子殿下,你现在给我当靠山,你后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彼时的他是怎么说的,他用从没有过的最刻薄的语言和他划清界限:“沈惊雪,你这样一个满身铜臭,自私自利的小人,与你有半分瓜葛都是对孤的侮辱。”
沈惊雪眼里笑容不变,似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太子殿下要是后悔了随时来找我,我心里永远为您留着位置。”
后来,他四面楚歌,父皇厌弃,皇弟势大,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他左右掣肘,独木难支。总有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为他清除危险,铺平道路,他需要的资源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恰巧出现在面前。
他怀疑过有人暗中帮他,却从来没往沈惊雪身上想过。
萧霁喃喃道:“沈惊雪……”
夜风轻轻吹起了他的衣角,吹散了他的声音,没人知道他后面说了什么。
而故事中的主角,沈惊雪,知道自己身体早已经支撑不住,他用手帕擦干嘴角咳出的血迹,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从小喜欢做生意,甚至不惜和家里决裂出来行商,赚了这么多钱,最快乐的时光却是刚开始卖油纸伞的时候,几文钱几文钱的赚,一天要数几遍。但是后来生意做大了,豺狼虎豹环伺,他不得不依靠权利的庇护,虚与周旋。
他不曾做过大奸大恶之事,还不为人知的做了很多善事,却一生都在被天下人唾骂,他觉得心里不顺畅,死都不安心。
于是沈惊雪决定在离场之前,给天下一点小小的震撼。
他留下了一本账本,记录了他一生的钱财的去处,无数人主动或被动的受过他的恩惠。
他们看到会是什么反应?
原来曾经人人唾弃的坏人,其实是个好人,或许还会赚到几滴眼泪。
锦衣夜行。
完美退场。
沈惊雪想着想着不禁嘴角微微勾起,脑中闪过萧霁的样子,真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但是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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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沈惊雪,一睁眼就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忘了点什么,思索半天无果,恍然想起应该是昨日的酒水喝多了惹的祸。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动作轻快的去院子里打了一盆水,水中倒影出他此刻的样子,一个眉目俊秀、狡黠灵动的少年,一眼就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清凉的水让他头脑清醒了不少,忽略掉今日心中莫名的缺失感,他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嘴角翘起一个弧度,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昨日他从城北王伯那里以五文一把的价格买了三十把伞,准备今天下雨的时候到城中最好的酒楼门口去卖,下雨天只要着急出门的客人都会买的,价格嘛,就十文一把。
沈惊雪圆溜溜的小鹿眼里充满喜悦,没有比赚钱更让他开心的事情了,他从小就是个财迷,喜欢赚钱,喜欢做生意,他的梦想是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商人,然后让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
他推开院子里的木门准备出门,却被门口站着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了来人,沈惊雪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声音带着被惊吓到的埋怨:
“平生兄,你站在这里干嘛,一大早的吓死人了。”
李平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褐色的布衣上沾染了晨露的水汽,他双手微微颤抖,深深的看着沈惊雪说不出话来。
这是沈惊雪最初的模样,机灵、干净,如一个灵动的小狐狸般,浑身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热情。
李平生今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在平安巷的宅子里,这里是他在考上状元前住的地方,他一开始以为是被刺客绑架,直到走出房门看到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场景,他才觉出不对,这个院子早就不存在了。
他摸着自己明显年轻的脸,平静的接受了自己重生的现实。
突然他神色一变,急切的朝隔壁跑去,匆忙之间带到了椅子也浑然不知。
这时候的沈惊雪就住在他的隔壁,他重生了,那沈惊雪一定也在,他要去问问……
李平生站在沈惊雪家门前,反复抬手触碰木门,但他却不敢用力推开,怕一切都是他酒后的臆想,推开门就惊醒了,他就这样一直站着,等着门自己打开,或者梦境结束。
沈惊雪见李平生神色不对,以为他昨天喝酒喝出问题来了,赶紧伸手试了试他的额温。
微凉,没有发烧。
李平生紧紧抓住沈惊雪抬起的胳膊,反复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的后,眼圈渐渐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无数的汹涌情绪,小心开口:“惊雪,你为什么帮我?”
沈惊雪以为他说的是昨晚他俩喝多了之后,他将他送回去的事情,理所应当的说:“顺手的事,咱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嘛,我们同在异乡又这么有缘分成为邻居,理当互相扶持帮助,你可不能不认账呀。”
见他神色还是不对,沈惊雪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关切道:“平生兄,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赶紧先进来坐会。”
李平生怔怔的随着沈惊雪进了他的院子,院子格局和他的一样,沈惊雪喜欢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院子里堆放的东西比他要多。
上一世的沈惊雪经常捣鼓出来什么新奇的小玩意,然后笑嘻嘻的拿给自己看,说这个别人肯定喜欢,能大卖赚钱。
他却并不认同,他认为士农工商,应该把精力放在读书科考上,不要去做这些铜臭之事,做官留名千古才是正道。
后来沈惊雪便渐渐不再与他分享,直至两人因为种种事情绝交。
“平生兄,喝杯茶。”沈惊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你要不要去看下大夫?”
李平生借着茶水入口平复内心,看到沈惊雪还好好的站在这里,他心中充满了庆幸和喜悦,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李平生轻轻放下茶杯,微微一笑,“我没事,昨天没睡好,做了一个噩梦。”
"啊?什么梦将你都吓到了?"
他没再说,而是转移了话题,“惊雪你刚才出门要去做什么?”
“哦,我去卖伞。”沈惊雪眼睛亮晶晶的:“今天这天气必会下雨,我的伞肯定卖的好。”
李平生抬头瞧了瞧天空,“这雨得中午才下得下来,你不用去这么早。”
“嘿嘿,先去看看哪里人多嘛。”
沈惊雪白手起家,脑袋里有很多赚钱的点子,现在的他才刚刚开始,一点点积累银钱,从无到有,从少到多。
他待人真诚,言而有信,圆滑而不油滑,一副和善俊俏的长相更是能轻易博得别人的好感。
沈惊雪将李平生送回家里,给他烧好茶水,叮嘱他好好休息再睡一觉,然后才从他家里离开。
他觉得李平生今日有些奇怪,平日里中会要跟他唠叨几句跟他一起读书参加科考,今日不仅没提,还有兴致和他讨论一两句。
嘿嘿,我就知道平生兄是个有眼界、有格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