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卜风成提供的卷宗所言，千灯镇在很久以前当真无愧的穷山恶水。彼时它只是众多村落中的一个，在生存资源匮乏，山匪当道的日子里，饥肠辘辘的村民会去成群结对打劫路过的商队旅人，有时能的一点吃食，有时被护卫打折脖子，车轮金毂碾过去，和泥巴揉在一起没个人样。

    山村偏僻，吸引许多逃犯进山躲藏，不知是谁讲了自己外头的风光日子，勾了一群昏头脑的村民做起了人牙子的勾当。

    人牙子赚钱呀，抢来的，拐来的，家里的，无本的生意，转手卖到城里，赚的银两够一家老小吃喝。卖出去的娃娃命好的做儿女，做苦力，命不好的被欺辱，活不了三五年，没等卖出去就死在手里的娃娃也数不清，都一抔土随便埋了，急着回去喝酒，土坑挖的浅了，风一吹头还露在外头，臭烘烘的，吸引来一群群鬣狗。

    干这种事损阴德，日复一日人牙子家里都出了问题，要不生不出，要不孩儿早早夭折。直到有一天，他们打劫了一辆与众不同的华贵马车。

    马车金彩堂皇，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踏破重雾缓驰入山谷，缎帘上绣着他们没见过的七心莲花纹路，车铃缥缈，似从天上来的仙人座驾。

    仙人的物件都是宝贝，随便得一件就是一辈子的富贵。

    「我们肉体凡胎，如何能制服仙人？」人们问道。

    「此仙与我曾照面，不过好事之徒，破绽诸多。你们随我来，山人自有妙计。」领头的人牙子拍着胸脯殷殷保证，若有人不愿意，便道 「仙人有仙丹，咬一口不怕孩儿不来！」

    求财图子的村民都来了，在草色掩映下跟随马车，领头人找来了一个小孩，将仙人引去了村头的埋尸地。

    如他们所愿，仙人途径了那片枯骨，悲恸落泪，将一身仙力散去渡化烈火煎熬的鬼魂，助它们前往鬼渊往生。

    仙人身边的侍卫和马夫是寻常凡人，很快淹没在聚拢的村民中不见首尾。

    他们用锄，用耙，凿进春泥一般洞穿仙人胸膛，要从里面拉出粮食，拉出甘泉。

    仙人也确实如同泥土一般，即使被翻开，被吸食，也不腐，不坏，大地一样沉眠。

    教唆村名的逃犯被仙人的最后一道灵光斩杀，剩下的人群龙无首，满心恐惧，对着厚土般的仙人尸体下跪，求饶。

    村民中一名姓罗的汉子寻着死去头领的门路，将马车卖进了城中，带回了让人眼花的金银和一个方士的法子。

    人们分了金银，修起大房子，按照法子将仙人塑成了神像，日日祭拜，祈求平息仙人怒火，因为只在马车中发现了刻着曹字的玉牌，便称其为曹姑姑。

    而罗家，从此出了一位擅做花灯的手艺人。

    听到此处，乔昀心中默默自语，七心莲花，罗老爷故事里的仙人大概是那个家族的门生，难怪罗家祖宗能从马车里找到禁术咒文，只不过演化成了图纸的样子，卖了这么多年都没让人看出来。

    周行邈心中触动，却依然不解，厉声问道：“既然当初曹姑姑已经引渡了那些孩子的魂魄，如今庙中的鬼气又从何而来？还有那魔族残魂，又怎么会寄宿在曹姑姑的塑像中？”

    “这...”罗老爷哽中，忍不住瞟了几眼一旁阴沉不言，眼珠子却几乎要生吞活剥延面前修士的人形枷书生。

    吐真丹的品质越高越强效，周行邈的炼丹功力显然抵挡不住罗老爷对书生深入骨髓的恐惧。少年人抿了抿唇角，下一瞬抽出腰间佩剑抵住书生脖子，眼神无声质询。

    “算了。他必然是不愿提及当年之事的。”乔昀按了按鼻梁，收齐轻松表情神情严肃。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终落在书生脸上：“百年前，鬼渊裂痕封印的战役中沦陷了三十八座凡人城池，被称为鬼城。”

    先前在来的马车上，乔昀给秦素素讲述鬼城来历之时，周行邈便觉腹中落入死鸟一般，虽然面上不表，内里却多少生出些愤懑郁结。此时察觉师尊话中意味，下意识转头去看那书生，眼中泛出些许不可思议。

    那书生闻言猛地抬头，却因为身体不受控制摔倒在地。

    周行邈想扶又怕师尊不许，见乔昀点点头，这才收了剑，将快散架的书生扶着靠在柱子边。

    乔昀撩起衣袍，再次蹲在他面前，语气却没有了一开始的戏谑：“你是鬼城跑出来的孩子吧。”

    书生嗓子像坏掉的机扩，发出声音古怪的字句：“是又如何？你们修士设阵封锁城门，放任那群魔族将全城屠戮殆尽！我的妹妹，我的阿娘，她们本来都能跑掉的，她们可以不死的。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修士害死了她们！你以为我没看见吗？我看了！我都看见了！一群修士，和你一样的打扮，轻轻松松就斩杀了那群魔族。嘴里却说着 「大功绩」， 「千命魔族」之类的话弹冠相庆！”

    千命魔族这个称谓的意思简单直白，就是背了千条人命的魔族，和百命，万命一样用于粗暴地描述围剿对象的危险程度，也可以用来衡量猎杀者的功绩。

    乔昀刚来的时候吐槽过这种朴实无华的命名，但此刻却怎么也笑不出声。

    杀良冒功自古有之，可真发生在人眼前，却只余下彻骨寒凉和沉重的难以喘息的悲戚。

    那书生愈发癫狂，喉头发出诡异的笑声：“鬼渊封印？可笑！你们外面的才是鬼！吃人的厉鬼！我跑出来了，就是要让你们不得好死！让所有修士不得好死！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修士了吗？”

    “这个数！”他费力举起形状翻折的手，比划着：“可是还早，还不够，你们该给我们全城的人陪葬！你们该——”

    “你没有逃出来。”乔昀开口打断了书生发癫，与此同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头顶上。

    周行邈顿时紧张，想要阻拦，却被乔昀抬手制止，她对着顿在原地的书生道：“你已经死在那场屠城中了，只不过你体内有灵根，魂魄比寻常人坚固，加之执念深重，离体后仍残留意识。

    你遇到了无相魔的手下，它在战役中被围剿败走，被曹姑姑塑像中的魂魄吸引，吞噬后盘踞在塑像中，受了村民祭拜，生出了几分神力。恰好它得到了罗老爷的仙人图纸，便以其中枷术为你做了一副身躯，供他驱使。我说的可有错？”

    书生仰头发出咯咯怪笑，黑红相间的黏腻液体河流一样流淌过面颊：“不，我没有供他驱使。它要借修士生魂复活，而我要杀足三千畜生修士殉我乡亲。各取所需而已。”

    “可除却封锁城门的畜生修士，直接杀害你乡亲的，不正是魔族吗？”

    “呵，虎狼食人尚可算天性，可是同族相残却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那你将被渡化的孩童魂魄召回，驱使作恶，又可否算作同族相残呢？”

    乔昀说话语调平和，内容却攻击性极强。书生一时说不出话来，浑身剧烈颤动，不一会，一整黑烟竟然从头顶中散出，躯壳也彻底散架。

    乔昀收回按着他脑袋的手，接过周行邈递来的乾坤袋，小心翼翼将书生的魂魄从散架的人形枷中取出装好，站起身嫌弃地甩了甩指缝中逸散的魔气。

    周行邈掏出一方角落暗秀符文的帕子，自然地拢过那只修长冷香的手轻轻擦拭，低声问道：“师尊是故意刺激他的？”

    乔昀习惯对方的服侍，任由徒弟摆弄自己，一边耐心解释：“魔族侵蚀人的魂魄可以控制思想行为，破解的最好方法就是正视选择性逃避的真相。”

    说罢，瞥见一向稳重的徒儿莫名勾起一点唇角，乔昀奇哉怪也，挑起眉问怎么了。

    周行邈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在想，倘若师尊不耗费修为帮他分离魔气，回到宗门，长老会如何处置他？”

    身负魔气，为虎作伥害人无数，基本上是扔到先天真火里烧到神魂俱灭。除去魔气，再无凶性，或许审判后会被放归鬼渊轮回。

    周行邈代管藏木峰事务，对宗门长老行事的章程十分熟悉，不可能不清楚。乔昀思来想去，觉得徒儿对自己的处理方式有意见，于是放软声音道：“此魂魄作恶无数，的确该罚，可是杀人偿命，他早就偿过了。说到底，他不过是魔族的一把刀。不拔除魔气，他还要害人，必死无疑。除去魔气，他还有机会回归鬼渊，走完十二道轮回。”

    她看着大徒弟，心虚地画饼道：“你看，也许下一次轮回有缘分的话他们一家还能团聚，拿一点修为赌一下还是蛮划算的是不是？”

    周行邈无声叹气，戳破师尊的谎言：“师尊，你只是可怜他不该有这样身世结局，不想让他被魔气裹挟烈火焚身，被同类害死了一次，再抛弃一次。”

    周行邈把她剖析的太透彻，乔昀有一种底裤都被扒掉的羞愧感。她知道对此人的怜悯是对那些枉死的修士和被禁锢的冤魂的不公，但她也确实觉得这孩子实属倒了血霉，好好的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一群利益熏心的修士和一群嗜血残暴的魔族给盒了全家。以至于之后和魔族勾结作恶都带这种逼上梁山的苦大仇深之感。

    于是她只能认错：“行邈，为师此举确实不妥。你不要跟我学。”

    周行邈没说话，只是认真地望着她，一向神情单调的脸上泛起柔和清凌的笑意。直到对方说完，才道：“师尊，世间是非曲折太难分辨，行邈是师尊的徒儿，也只信师尊的道，从前是，今后也是。行邈绝不会做违背师尊旨意之事，所以师尊依心行事便好不必有所顾忌。”

    她自然不会有责怪的意思，她是被月辉吸引的蒲苇，情丝坚韧，唯独担心师尊会像故事中的仙人一般，在一道道无声的祈求中，献祭出自己的一切。

    师弟师妹，方莲，林书生，自己...师尊总是这样，见到可怜人便会心软，可如果这就是她的道，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成为挡刀的盾，渡海的船，护送她直至彼岸。

    乔昀没想到大徒弟突然真情告白，想了想归结于从小跟自己待久了，在自己没注意的角落生长出了一些盲目崇拜的雏鸟情结。又觉得少年人身上这种症状等到叛逆期自然就调理好了，打个哈哈没太往心里去。

    二人封锁了罗家大宅，传信让附近的流云宗弟子前来料理后续工作，正要去曹姑姑庙收拾魔族残魂，地面却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追出屋外，只见远处山林鸟群惊飞，方才万里的晴空此时浓云翻滚，无数鬼魂被狂风裹挟，聚集在不远处坐落着曹姑姑庙的那座山头上。

    要糟。望着狂风中央那道熟悉的少年人影，乔昀眼皮狂跳。按原著男主那能屈能伸的个性，她以为萧奉雪那小子吃了憋会速去下一个地图刷资源，没想到他居然还在千灯镇，而且短短一天就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该说不愧是天道亲儿子吗？

    空中全部是被撕扯过去的鬼魂，千灯镇附近原本就鬼气重，数量十分骇人，一时间耳边都是凄厉嘲哳的鬼叫。

    乔昀脸色很不好看：“有人在帮魔族吞噬方圆百里的鬼魂。”

    周行邈：“是否要集结附近弟子和长老？”

    “来不及了。”乔昀拔出周行邈的剑，飞身而上，在徒儿惊讶的目光中破开鬼气一路疾驰衣袂猎猎，叮嘱道：“那个少年身负异宝非常危险，等会有机会也尽量不要伤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