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楔子

    八月,今年首都的夏天热得古怪,闷热又潮湿,整个人像被囫囵塞进上了汽的蒸笼,喘不上气。

    恩师连拖带拽地把我拉出了办公室:“林千宇你必须出门去见见太阳了!再泡在实验室里头就该发霉了!你师母说学校美术馆里有个很不错的玉雕展览,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带你去看看!”

    我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玉雕?”

    记忆猛地闪回到多年前,那个女孩脖子上戴着的,一枚小小的翡翠平安扣。

    我们俩的合照,此刻还夹在我手机壳后面。

    她叫望舒眉,我的前女友。

    恩师还在絮絮叨叨:“你不是喜欢逛画展嘛?市里每一个画展你都没错过,那玉雕展也可以看看嘛,听说这个玉雕师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业内很出名了……”

    踏进美术馆的一瞬,隔着观展的人潮,在无数璀璨的玉石之中,我看见了我自己。

    准确来说,是我的画像。

    在清晨的阳光里,带着少年意气的,年少的我。

    画像被放在正中央的位置,射灯的光线打下来,像给画中人描了一圈金色的光晕。

    画像正下方玻璃展柜内,一枚小小的翡翠平安扣躺在里面,种水颜色都很一般,甚至还有一道小小的裂痕。

    一个观展的人询问道:“这枚平安扣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成色的货,也没雕工可谈,为什么会在您展览的C位呢?”

    “因为,那是我小心翼翼珍藏的青春。”玉雕师背对着我这边,轻声答道。

    回答的声音不大,仍如记忆里那般温柔而纤细。

    而周围的嘈杂在这一刻尽归平静,只有这句话落入我的耳朵。

    我朝着被无数玉石簇拥的画像走去,朝着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走去,时光也好似在这一刻随人潮匆匆倒退,回到了七年前。

    1.

    高三无比平常的一天,我在教室里捡到了一张画。是一张人像素描,刚刚勾勒了大致的脸部模样,还未来得及丰富细节,整幅画模模糊糊的。

    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画的是正伏在桌上解题的我。

    时间还早,昨天打扫卫生的保洁似乎忘了关窗户,早上还有些料峭的春风吹起了窗帘。

    画纸就孤零零地落在打扫干净的地板上,应该是被风吹下来的。

    私立中学的班级,不少同学都选择了走美术生艺考的道路,桌上都散落着各种各样作画的工具,很难判断这张画是从谁的桌上飘下来的。

    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拿着画比了一下作画的视角,心脏猛地一滞。

    是她啊,望舒眉。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偷偷看那个位置。

    望舒眉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沉默的荷花静静立在池塘中。

    不说话,朋友和她说话说话她也只是浅浅的笑,偶尔轻声搭上几句,声音不大,却不知为何总是会落进我耳里。

    这时候走廊外头传来了其他同学的声音。

    鬼使神差的,我偷偷把画藏进了自己的笔记本内。

    天知道我当时的心跳得有多快,我几乎翻开笔记本的手指都在颤抖。

    和家里做玉石生意的望舒眉不一样,我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因成绩优异才被挖进这所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

    我一直觉得我和望舒眉,就像山城里上半城和下半城,共处一地,却依然是平行的两条线一样,偶尔相望一眼,却永远不会相交。

    但此刻,这幅画像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平行线条发生了微微的偏转,或许有一天两条线会彼此羁绊呢?

    我为此,心绪难平。

    但后来,我的生活仍然没有任何波澜发生。那天过后,望舒眉就参加艺考集训去了。

    我大半年没再见过她,也没再听见那温柔又纤细的声音。

    熬到艺考结束,我终于看见她回了学校。

    但我也只能在众多关心她成绩的朋友中,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轻轻说了一句:“望舒眉同学,恭喜你,听说你艺考成绩很好。”

    她眼中似乎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就眉眼弯弯:“谢谢。”

    然后,她就离开了学校。

    听说是她家里给她请了家教老师,高考前这段时间,都会留在家里复习,做文化课最后的冲刺。

    我手指摩挲着笔记本里露出的画纸一角,垂眸笑了笑。

    平行的两条线,又怎么会那么容易相交呢?

    高考结束后,我匿名把那副画寄回了她家,再也没期待过彼此还会有交集。

    闷热潮湿的夏天过去,预料之内,我要去首都上大学了。

    父母工作很忙,没空陪我去大学,把我送到机场后,他们就急忙走了。

    我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匆匆赶到登机口的一瞬间,熙熙攘攘的人群猛地全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脸,只有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撞进我心里。

    那张笑脸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嗨,林千宇。”

    我错愕地看着她,半晌才手足无措地回应道:“嗨……嗨……望……望舒眉。你也去首都吗?”

    “嗯。好巧啊,我们的学校,只隔了半小时车程,还是同一天开学。”

    我的心脏又开始砰砰直跳了。

    很久没见她了,她换了发型,长长的卷发搭在肩上,睫毛扑闪扑闪的,衬得那双黑眸无比明亮。

    她比我矮大半个头,低头能看见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脖颈上戴着的天青色平安扣衬得她皮肤清透白皙,发丝间洗发水的香气也一直扑在我鼻尖。

    我知道我这一刻,一定脸红到了耳根。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我们的座位正好挨在一起。

    狭小的机舱座位,我甚至能听到她在旁边呼吸的声音。

    心跳快得要从我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我这一刻突然很懊悔,为什么不早点起床洗个澡,好好吹个头发,再找一身看起来像样点的衣服。

    现在我只能不停拨弄着额前那不听话的刘海,又悄悄扯着那没来得及熨过的衣角。

    “林千宇……”

    听见她喊我的瞬间,我手不自觉紧紧攥紧,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只是温柔地看着我,轻声道:“林千宇,你以后要读研吗?”

    我垂眸道:“应该要,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可能会一路读到博士。”

    父母无数次跟我嘱咐过,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这是他们对我最大的期许。

    或许这也是我,缩短和她之前阶级沟壑的唯一路径。

    望舒眉抬起笑意盈盈的脸:“其实我家里给我定的目标是你们学校,大学没能考上,他们希望我能去读研。”

    听见这话,我心里那不可说的期待,又再一次翻江倒海起来。

    她继续说道:“那以后,我能常去你们学校吗?我想去那边多看些本校考研的资料。”

    “当然……当然可以!”

    2.

    我们两人的关系真正改变,是在第二年的深秋。

    快一年的相处,我们之间几乎就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我本想选在圣诞节的时候表白,我看好了天气预报,那时候首都会下大雪。

    我们过去生活的山城,市里几乎看不到雪,而她朋友圈的背景,是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站在仙女山的雪地里笑靥如花。

    我想在一样的漫天大雪里,看见她的笑脸。

    但意外发生在了秋天。

    那年的中秋,同在首都念书的高中同学们在群里约了起来,中秋节没法回家和家人一起过,那么同在一座城市的同学们,要一起过中秋,赏月吃月饼。

    我和望舒眉都报名参加了聚会。

    聚会那天,同学们都进了赏月的院子后,我站在门口等着来晚了的望舒眉。

    不同于山城秋天仍然闷热的天气,首都的秋天,已经开始有了凉意。

    月色皎洁,她穿着那件朋友圈背景里的红色大衣,在朦胧的月光下,也像在雪地里一样蒙上了滤镜般美丽。可此刻她却哭红了眼睛,啜泣着朝这边走来。

    我手足无措地快步迎上去:“舒眉,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她抬起头,我注意到她的领口里,那枚从未取下来过的翡翠平安扣不见了。

    “我……我的平安扣丢了,那不是普通的吊坠呜呜,是从奶奶那里传下来的,是我们家第一次开玉石料子时候起出来的货头。我到处都找了,真的找不到呜呜?怎么办?千宇……怎么办呜呜?”

    我轻轻抱住哭泣的她,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但是我心里没有其他,充斥着的,是担忧与心疼。

    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珠后,我柔声说道:“你刚刚从哪条路来的?我陪你沿路去找。”

    我们一路找了回去,大约走了快一公里,才终于在一个人工湖边看见了湖面上隐隐约约有着什么东西。

    跑过去定睛一看,那枚小小的天青色平安扣就躺在湖水里,红绳打结处断了,红绳随着水流在微微漂动,像小小的浮标一样帮我们发现了它。

    湖边是刚刚她走过来时候的石板路,或许是她之前走路的时候,红绳断了,平安扣刚好就掉下了湖中。

    “舒眉,找到了!”

    她终于破涕而笑。

    这一刻,我高兴得就像是拯救了世界一样。

    平安扣在离湖边一米多远的地方,水看起来不浅,我环顾四周,找了一根一米多长的树枝,试图用树枝把湖水里的平安扣勾出来。

    但它是浑圆的形状,很难勾起来。

    反而因为刚刚树枝的拨弄,朝着湖水更深处慢慢滑动,隐隐有消失在深色湖泊里的趋势。

    我皱了皱眉,顾不得其他,脱下羽绒服就下了水。

    不同于山城秋天依然闷热的天气,深秋的首都,气温已经降到只有十几度,夜里的水温,也冷得可怕。

    “林千宇!你给我回来!你这样会失温的!”她的声音第一次这么焦急又凶悍,像一个真正的山城女孩凶她的男朋友一样。

    我忍不住翘了翘嘴角,一头扎进水里,从石头缝里摸了许久,终于拿出了那枚小小的平安扣。

    从湖里出来的时候,我的嘴唇都已经冻成了紫色,浑身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控制着不停颤抖的手,把那枚平安扣放进望舒眉的手中,轻声道:“拿好。别再哭了。”

    但望舒眉的眼泪却依然像断线珠子一样不停滚落。

    “林千宇!你再这么莽撞我就不理你了!快点……我们快点回去!聚餐的包厢里有空调,你需要快点暖暖身子……”她扶着我要往那边走。

    夜风吹在我湿透的身上,核心温度飞速在下降,我双腿抖得有些走不动,我比她高了那么多,很快就把她压得也走不动了,她又急得落下眼泪来。

    失温让我的理智渐渐失控,我看着那张哭得越来越惹人怜爱的脸,忍不住道:“舒眉,别哭了,我不想你哭,你可是叫舒眉的人啊……”

    望舒眉挂着满脸泪水一笑:“你太讨厌了。”

    中秋圆满的月把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真的好漂亮。我的理智似乎越来越模糊,长久以来藏在心里的话再也憋不住,在这一刻要尽数迸发出来:

    “舒眉,你讨厌我啊……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笑起来嘴角的纹路,我喜欢高一开学那天你冲缩在角落里手足无措的我微笑,我喜欢你雨天把受伤的小猫送到宠物医院,喜欢你这一年有些笨拙地向我靠近……为什么,你的一切我都这么喜欢呢?我真的……好想跟你共度余生……”

    那天的记忆就断在了那里,我不知道她后来的回复是什么。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失温造成的不适几乎都消失了,有暖气的病房温暖无比,我的手被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握着,手的主人趴在病床旁睡着了,呼吸悠长。

    我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长发。

    望舒眉的睫毛颤了颤,醒来过来。

    她一双漆黑的眼眸看着我,笑着问道:“你刚刚说的话,还作数吗?”

    我脑里如同无数烟花齐刷刷炸开,脸又一次红到了耳根。

    林千宇啊,你搞砸了,你居然在那样狼狈的情况下表白了。

    没有浪漫的漫天大雪,没有精心准备的礼物和鲜花。

    有的只是一个莽撞笨拙的落水狗,压抑了这许多年的,胆大包天的真心话。

    3.

    但是,就让我大胆一回吧。

    我反手握住她的双手,郑重其事:“舒眉,你愿意吗?”

    望舒眉的耳尖也泛出了绯红的颜色,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我寄回去的那副画,未完成的画作此刻已经完成被装裱在相框内,少年的我伏案解题,嘴角含笑。

    她把画递给我,垂眸轻声道:“我当然……愿意。”

    甜蜜只持续了短短的两年。

    我保研后,她考研的初试成绩公布,刚刚上线。

    一起查到成绩后,看出了她的担忧,我揉了揉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柔声道:“别担心,复试英语我陪你一起复习,专业面试上,我师母是你们专业的博导,我给她看过你的作品集,她说你很有天赋,专业上没问题的。”

    她眉眼弯弯:“那我肯定能考上,以后成为大画家,回学校开画展。”

    “那我要做你的第一个观众。”

    ……

    我以为一切就会这样顺利进行。

    直到接到师母电话的那天。

    “千宇啊,刚刚院里的复试结束了,我留心看了一眼,怎么你女朋友没有去复试呢?她缺考了。”

    “没去?真的吗?师母您确定吗?”

    “确定啊,望舒眉对吧?看到缺考名单后,我又仔细看了一下准考证的照片,真的是你女朋友。”

    我的心猛地一坠。

    这些天她总是忧心忡忡,有时候夜里会睡不着给我打电话,不说她的担忧,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日常。

    我一直隐隐有些不安,可问起来时候,她都只是说有些担心复试过不了。我能做的,只是抱住她,安慰她肯定可以的,就算不行,我也愿意陪着她继续考。

    但这一刻,我突然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知打了多少次,我终于打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后才传来了她的声音:“林千宇,我们分手吧。”

    我一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舒眉,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冷漠:“你真的觉得你拿着我的作品集去给你师母看看,我复试就没问题了吗?”

    “你都没去考试,你怎么知道……”

    她直接打断了我:“别傻了,我爸早就打电话问过他们院里的领导,我们专业那几个导师的名额,早就定下来了,没有我。”

    我瞳孔一颤:“不是的,只要去复试,你还是有机会的。”

    对面冷笑了一声,我感觉那声音无比陌生:“你以为我那刚刚上线的笔试成绩,你们学校真的有老师会看得上?我们望家的孩子,必须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名校学历……林千宇,其实我瞒着你申请了国外的学校。”

    “林千宇,你知道的,我们,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注定是没有结局的,只是这结局来得早了一点。”

    “送你的那幅画,我前几天去你住处拿走了,你就当我们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吧。”

    “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

    她的话狠厉决绝,敲打着我的神经,我喉咙紧得说不出话。

    她居然,连那幅画都不愿意留给我。

    片刻后,那边已经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再后来,她拉黑了我们的一切联系方式,甚至连共同的同学和朋友都拉黑了。

    我去了她的学校找她,她的宿舍已经搬空了,老师说她选择了邮寄毕业证,她不会再回学校了。

    我暑假回到了山城,整理好心情,打了无数次腹稿后,惴惴不安按响了他们家别墅的门铃。

    电子门铃那边出现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你找谁?”

    “您好,我……我找望舒眉。”

    “望家的孩子?他们搬家了,这别墅现在已经卖给我了,别再来了。”

    电子门铃陷入了黑暗,映出了我呆若木鸡的脸庞。

    为什么如此彻底又决绝,像是要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割裂。

    朋友陪我在闷热的夜风里喝酒,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傻了,高中时候你不是就该知道,你们从来都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这种恋爱,本来就是毕业即分手的,有过美好的记忆就行了。”

    我闷头喝了一口酒,没再言语。

    4.

    又是炎热的夏天结束,我回归到了学校里曾经熟悉而平淡的生活。只是,缺了那个会牵动我每一根神经的人。

    硕士三年,唯一一次得以知晓有关她的消息,是在导师家里的中秋聚餐上。

    几分薄酒下肚,众人都开始微醺,在导师家里东倒西歪的,还夹杂着插科打诨的声音。

    有个师弟突然拿起小茶几上的杂志:“咦?师母定的这本艺术杂志,里面这幅画怎么那么像林千宇师兄啊?”

    我手颤了颤,接过杂志。

    杂志内页里,是那副我无比熟悉的画作,它曾经夹在我的笔记本里一年,又挂在我的墙上两年。

    那副画如今被起名叫《青春》。

    解说词是:“青春是他莽撞却动人的瞬间,是我不敢面对的怯懦与自卑,是漫长余生里无法忘掉的月光。”

    我微醺的醉意瞬间没了。

    我追问已经喝醉的师母能不能联系上作者,师母瞥了一眼:“我已经尝试过了,但这是一次校友活动里校友发来的电子版,匿名发的,无从联系。”

    她历经世事的眼睛看着我:“千宇啊,忘了她吧。人这一辈子,注定是会经历些刻骨难忘的事情的,但过去就是过去了。一直纠缠,为难的只有你自己。”

    或许是酒精上头,一直以来都是稳重可靠博士大师兄的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失态了。

    我几乎是含着泪吼道:“我不要,我不要忘了她,她离开我肯定是有其他的苦衷……她明明善良又直率,她不会是那样的人……”

    师母一愣,有些无奈地摇头:“傻孩子。”

    聚会就这样散了,众人各自回家睡觉。可那晚我的脑海里,那句画作解说词一直萦绕不散。

    她不敢面对的怯懦与自卑到底是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的我爬起来,拍下了同是中秋的月亮,发在了我的微博上: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莽撞的人永远莽撞。”

    自那天起,我没有错过过每一场画展,我期待着有一天,她会回来实现她曾经说过的,回来开画展的梦想。

    但无论是首都还是山城,无论是大是小的画展,我都没能见过她的画作。

    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四年的时光就这样在一场又一场的画展中,不知不觉消失了。

    如今,二十六岁的我们,终于在一场璀璨的玉石展中,重逢了。

    我一步一步朝着那副承载着我们青春的画像走去,朝着那枚见证了我们爱意的平安扣走去,朝着消失多年的她走去。

    终于走到她的身旁,我垂眸看她,就如同那天在登机口处碰见她一样。微卷的长发搭在肩上,颤动的睫毛下黑色的眼眸明亮无比,发丝间洗发水的香气也扑在我鼻尖。

    我又一次懊恼起没打理的发型和皱巴巴的衣服。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我哑着嗓子轻声道:“望舒眉,好久不见。”

    她的身子一怔,转过身来,眼眶中似乎有着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她弯起眉眼,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林千宇,好久……不见。”

    夕阳落了下去,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展馆里时,闭展了。

    我们两个人,走在安静的展馆里,我的心脏还是一样砰砰作响。

    站在玉雕师的简介前,我看见简介里无比简单地提到了一句:“经历生活中的巨变后,梦想成为画家的望舒眉,放下了画笔,拿起了雕刻刀。”

    我瞳孔一颤,垂眸问道:“舒眉,你有什么愿意告诉我的吗?”

    望舒眉捂着脸啜泣:“对不起……对不起,千宇。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等我这几年。”

    我轻轻的抱住她,就如同当年那个我们第一次在月光下拥抱一样。

    5.

    她平复下情绪后,终于说出了当年的事情。

    “我家里一直是从东南亚国家进口玉石,运送到我家在国内边境的一家工厂雕刻后,再在各个城市售卖。每一批货,价值都高昂得人提心吊胆,我父亲做这个生意很多年,一直都很小心,但那次还是出事了。”

    她拿出手机,搜出了一条我们大学毕业那年的国际新闻。

    那条新闻很简短,就是东南亚某国又一次发生内战,内战的战火波及到了中国人的园区,园区内有中国商人受伤昏迷,价值上亿的玉石货物也丢失在了战火中。

    短短的几行字,就压垮了一个曾经煜煜生辉的家庭。

    我微微皱眉:“是你父亲吗?”

    望舒眉点点头:“嗯,我父亲自那次受伤后,就没法从床上起来了,生意没法做了。可那批货不只是我们一家的,是几个合伙人一起买下的。我爸弄丢了货,要赔他们钱,我们把公司股权转让了,又把家里的房产都卖了,才能勉强偿了一半的债。”

    我心里一颤,难怪他们家的别墅短时间内就易主了。

    她继续道:“我母亲身体不好,这次巨变让她病倒了。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我必须要扛起这个家……”

    后面的事情已经很好猜。

    我看着墙上的简介,喃喃道:“所以你放弃了读研,带着你父母一起,去了位于祖国边陲的,你们家里仅存的玉雕工厂里生活。你也开始,做起了玉雕师。”

    望舒眉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泪。

    “我运气好,多年的绘画功底,再加上一点点的天赋,居然几年间也在业内混出了点名气,不仅把之前的欠债还上了,竟也能回到这里来,开展览了。”

    她说得无比轻松,但我不敢想象,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女孩,是如何在一夕之间就改变,短短几年就用那瘦弱的肩膀撑起了那巨额的债务,还有整个家庭。

    我看向她手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与茧子,突然觉得心痛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舒眉,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明明可以一起面对的。”

    她错愕了几秒,眼眸闪了闪才哽咽道:“你知道吗?我们家出事以后,我爸刚从ICU出来就撑着一口气到处打电话,恳求曾经的那些朋友们能搭把手,帮我们度过这次难关。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们。”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是啊,顶梁柱已经垮了,注定没法东山再起的家庭,谁又会愿意拿钱打水漂呢?甚至……我那些朋友们,也都开始远离我,拉黑我。”

    望舒眉抬眸:“突然的坠落与落差,身旁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望舒眉,你被喜欢,被宠爱,都是因为你的家庭,你背后的财富,当这些没有了的时候,没有人会爱你了。”

    我胸口有些闷:“那么,你是觉得我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吗?”

    她背过身去,不敢看我:“千宇,当时你已经保研,跟着你们专业顶尖的导师,做着国家最前沿的研究……而我,却连下一顿饭吃什么都没法选择了,自卑和怯懦已经击垮了我,我根本不敢……再面对你,也不想耽误你。”

    “对不起,千宇。这些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但是,如果这一次,换我问你是不是愿意跟我共度余生……你还愿意,给我一个答案吗?”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钟,我就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月亮永远是那个月亮,莽撞的人会永远莽撞。

    我会不自量力地喜欢那个高不可攀的你,同样也不会放开就要坠落悬崖的你。无论你是作画的画家,还是握刀的玉雕师,我永远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就像月亮圆缺从来与其他无关,我喜欢你,从来也不与这些相关。”

    月光洒了进来,曾经错失的美好,在此刻重新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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