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地摩挲着这张纸，它身上有很多撕痕，又被粘上了，破旧不堪。

    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唯独这最后一句，还清晰到扎眼。

    我回忆起在餐厅看他的那几眼，突然发觉他身边好像有一个男生。

    那会是他的男友吗？

    他是不是有考虑过我那年的话，关心了自己的私生活，找了一个合适的伴侣。

    我不住地乱想。

    想着想着我感觉自己很累，我便洗澡睡觉了。

    我做了梦。

    很长的梦，我梦到，八岁的我被盛烨带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高兴的，我还梦到八岁到十八岁这十年的幸福时光，以及盛烨离开的那天对我的打击。

    我的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打湿了枕头。

    第二天，洗漱时我发现自己眼睛有些肿，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梦里哭了。

    其实，爱比恨更长久。

    我照常工作，努力忘掉看见盛烨的那天。

    我时刻告诉自己，他也许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我没有身份去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尽管他说他是我永远的家人。

    但是好像见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盛烨特意找过来的。

    当然只是我怀疑。

    那天买咖啡，我在咖啡店见到了他，离我大概一米远。

    我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我。

    我们还是有一些默契，都没有和对方打招呼相认。

    往咖啡店外走，我的脚步逐渐加速，我有些想逃离。

    突然，我的肩被人拍了一下。

    我的身子僵住。

    我僵硬地转过身，心里祈祷千万别是盛烨。

    如我所愿，果真不是。

    原来是店员，我没拿找的零钱就匆匆走了，我的心一瞬冷静下来。

    然后我目光寻找着盛烨的身影，我并没有再看见了。

    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为各自留了一些体面。

    重逢的日子或许会在某一天，但绝不是这般随便。

    可我并不知道，盛烨正在一辆车上暗中观察着我。

    原来在这场博弈中，他先让步了。

    我的怀疑是对的，他是特意找过来的。

    真正重逢那天，是盛烨的生日。

    我虽然没有给自己过生日的习惯了，但是每年盛烨生日那天，我会买个蛋糕，好像是在纪念他为我付出的那十年。

    而重逢这天，正好是我为他纪念的第十年。

    还是上次见到盛烨的餐厅里，我为蛋糕上的蜡烛点上火，看着火光摇曳。

    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小羽。

    我抬起头，盛烨笑着看我。

    我愣了一下。

    然后邀请他在对面坐下。

    他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说很好，也是托他写的那些话的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就各自沉默着。

    倘若是十年前，此时的我们肯定是欢声笑语。

    但这时，我已经二十八，他已经三十五了。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两个再亲近的人冲刷掉一部分感情。

    实在不忍坐在这里沉默，我说要走了。

    他也起身跟我离开。

    在门口，我们都没说话，他向东走，我向西。

    大概在半分钟后。

    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

    视线交汇那刻，时间仿佛停止一般。

    飘落着的雪好像也停下来了。

    我朝他走去。

    他也向我走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

    短短的几步路。

    我们走了十年。

    抱住的那一刻，我说，盛烨，我恨你。

    他说，我知道。

    时间好像又恢复了，雪不声不响地落下，飘到我们身上。

    直到坐在盛烨的车里，我才惊觉自己的不争气。

    明明是恨的。

    一路沉默。

    我发觉离我家越来越近，他把车停下了。

    我一时愣住，他似乎连我家位置都知道。

    他先下了车，我反应过来，连忙下来了。

    我家离这不远，我就走回去了，我说。

    他没说话，却走到我旁边，拉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往前走。

    我问他干什么。

    他还是不说话，我也没挣扎，静静地跟着他走。

    天黑得很快，路灯亮了，雪还在飘着。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我们驻足在一个广场，因为下雪，有挺多人在这儿玩。

    他连这儿都知道，估计观察我很久了。

    他带着我来到许愿池前，掏出两枚硬币，递给我一个。

    他说，许个愿吧。

    可是今天并不是我生日，我想。

    但我还是接过来了，我们一起将硬币投入水中。

    瞬间，激起一圈涟漪。

    闭上眼睛，我在心里默念。

    希望，我们还能有一个家。

    我睁开眼，发现盛烨还闭着眼。

    才投了一个币，他要许几个愿啊。

    我这样想着，目光还没来得及离开他的脸，他就睁开眼转头和我对视了。

    我脑中好像宕机了，没转移视线。

    就这样，我们对视了大概有三十多秒。

    我以为自己足够镇定，但我能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在上升。

    他伸手，碰了下我的脸。

    我仿佛触电般后退半步，迅速低下头。

    我听见他轻笑一声。

    我羞愤不已，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拉住我。

    他说，我陪你走回家。

    一路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心里汹涌不已。

    我明白不了自己的心思，也不想弄懂。

    我怕。

    我总怕真心托付后，又一次被抛弃。

    十年前的字字句句一直影响着我，所以十年来，我对任何人都不敢寄予太多希望，总觉得唯一能靠的，只剩自己。

    身边的人都说我防备心太重。

    可是连我最亲的家人都可以随时抛弃我，谁又值得我充分相信。

    终于看到了我熟悉的地方，我的心安静了一些。

    现在我有自己的家了，只有我一个人，大概也是温馨的。

    我朝楼里走去，留给盛烨一句，我回家了，你走吧。

    他没说话，我也没再回头。

    回到家，我还是没忍住凑到窗前向楼下看。

    他还在。

    在一个路灯下站着。

    光亮笼罩着他，我没由来地觉得他有些孤独。

    他足足待了十多分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也盯了十多分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他准备走，却好像猜到我在看他，冲楼上摆了摆手。

    我一惊，下意识躲开。

    明明不会看到我。

    我却觉得在他那里我整个人一览无余。

    接下来半个多月，我都没再见到盛烨。

    我推翻了自己的怀疑，估计这次重逢就是个巧合。

    但是在除夕前一天，我再一次把自己的怀疑重新建立。

    那天晚上我加了个班，回到家时已经快九点了。

    在小区门口，我看见了盛烨。

    他穿着黑色风衣，手提一堆礼盒，就在保安亭前面傻站着。

    我走过去，问他在这里干什么。

    他说来陪我过年。

    我眼眶感到一阵酸，我强忍着将那点感动的情绪憋回去。

    我说我都是自己过年，没有和别人一起过的习惯。

    他说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哥，一家人要一起过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带他回了家。

    十八岁那年的春节应该是我噩梦的开始，我没有盛烨在身边，看着别人团圆欢乐，总感觉自己没有存在的必要，生来就不被选择，哪怕是离开大概也无人在意。

    不过还好，我走到了现在，至少我还在意自己。

    如今对我来说，过年就是又老了一点的标志，并没有多大意义了。

    我看着盛烨将他带来的东西悉数拆开，都是些年货。

    他不亦乐乎地收拾着，好像他本来就住在这儿一样。

    我没管他，回自己房间了。

    大概一个小时后，他敲我房门问我吃不吃宵夜。

    我下午就没吃饭，这会儿正饿得难受，盛烨这一举动直接是雪中送炭了。

    出来时，桌上放了两碗面。

    熟悉的味道裹住我。

    以前的时候，盛烨经常给我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他是个乐衷于做饭的人，对我的口味了如指掌，每次我都能吃很多。

    回忆的思绪被盛烨递过来的筷子打断。

    他说，不知道你还吃不吃这种味道，尝尝看吧。

    我低头看着碗里的面，眼眶湿润。

    盛烨还继续说着话，但我已经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了，只感觉心里空了，泪就要夺眶而出。

    不是不恨他，但是好像只要他对我好一点，那点微不足道的恨就灭了，灭得彻底，不会再亮起。

    为什么不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说走就走，我最怕被丢下了。

    我声音沙哑，说出了自己压在心底十年的话。

    泪最终还是落下，盛烨手指伸过来替我抹眼泪。

    这一次我没躲开，细细感受他的触碰。

    我一直以为的久别重逢，会是我撕心裂肺的质问和他的默不作声。

    然而不是的。

    是他的为我而来和我的心甘情愿。

    我们和好了。

    终于在这个冬天，我不再孤身一人，万家灯火也不再刺痛我。

    我再一次拥有我唯一的家人。

    灵魂重生在新的气象当中，我终于再一次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