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三月初,春寒料峭。
清晨六点五十分,李祁准时站在网点的大门前,从包里摸出钥匙,金属触感冰得她一个激灵。她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手指冻得发僵。
李祁按下开门键。
卷闸门缓缓上升,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她推开玻璃门,面无表情地完成晨间准备工作:开灯、启动设备、检查打印机纸张、整理柜台单据。她的动作娴熟而麻木,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早啊,小李。”主管高胜男打着哈欠走进来,“今天是你拿钥匙啊。”
“嗯。”李祁挤出一个微笑:“高姐早。”
她走进更衣室,换了制服,把工牌别在胸口。镜面反光的“李祁”两个字下面,"柜员"这个职位显得格外刺眼。
硕士毕业一年,她依然困在这个几平米不到的玻璃格子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操作,听着同样的抱怨。每天睁眼闭眼全是人人人、业务业务业务、开会开会开会……刚开始上班那点激情早就被消耗得一干二净,她怀疑当年自己满怀雄心壮志决定考银行那段时间是不是中邪了。
再抱怨也没有用,该上班还是得上班,钱难挣屎难吃,她很乐于安慰自己。李祁盘好头发,高姐伸头进来催她去开会。
晨会上,高姐用激光笔指着投影仪上的数字:“上个月我们的客户满意度又下降了,总行要求我们……”
李祁盯着自己的指甲发呆,裸色甲油已经剥落了一小块。昨晚去总行学习到十一点,连卸妆的力气都没有就倒在床上。这个月的存款任务还差一点,李祁琢磨着得找个人帮忙,亲朋好友全被她薅过一遍了,现在一看到她就急着说不办卡也不办存款业务。
说实在的,她也不是没想过换份工作算了,但她不是个爱折腾的性格,干脆就在柜台这熬着了,反正都干了一年,说不定轮完柜台就能进科室了。
八点整,银行准时开门。李祁坐在窗口前,调整好面部肌肉,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
玻璃外的等候区人头攒动,她像台精密仪器般开始处理一项项业务:存取款、转账……半个上午过去,她的笑容已经僵在脸上,右手腕因不断敲击键盘而隐隐作痛。
李祁觉得自己迟早得腰间盘突出,她揉了揉酸痛的腰,看了一眼等候区大厅,按下叫号。心里念叨着真是太可恶了!到了中午怎么就一个窗口!同事快来接班呀!自己一上午连洗手间都来不及去上。
“你好?我办一下外汇兑换。”
低沉的男声穿过扬声器闯入她的耳朵,李祁抬头。
一个穿深灰色羊绒大衣的男人正将身份证和银行卡推入凹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腕间手表在柜台灯光下泛着冷光。李祁抬头打量一眼,他身材高挑魁梧,宽肩窄腰,把大衣穿得像高定,吸引了不少客户的目光。
“请问您要兑换多少?”李祁回过神,接过证件核对身份,目光在姓名栏一扫:
谢景裴。
这名儿还怪好听,跟他这人一样。
“谢景裴先生对吗?请稍等。”
“换一千澳元吧。”男人回答,声音里带着晨风般的清冽。
“好的,请稍等。”李祁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他长得好,是一种带着锋芒的英俊,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下颌线,还有那双微微上扬的大眼睛。真挺帅的,李祁见过不少英俊的男人,在国内、在英国,又坐了一年柜台,像谢景裴这样俊朗的男人却实在是鲜少见。
“您是要出国旅游吗?”李祁快速整理钞票,放进点钞机,随口问道。
“嗯。”谢景裴的目光从她的脸庞扫过,最后落在她胸前的工牌上,“去布里斯班。”
李祁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大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扬,瞳仁在柜台白炽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色。她自觉目光冒犯,迅速低头,开始操作系统。
“我行推出了新的理财业务,请问您有需要的吗?”
“没有,我们公司有合作的银行了。”谢景裴微微蹙眉,有些许不耐烦。他来境设银行换外汇纯属因为离家近,一会还要飞两段,他没心思再办什么理财信用卡。
“好的。”
李祁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被拒绝没有千次也得上百了,不过她很乐意欣赏这种又养眼办业务又痛快不啰嗦的帅哥,毕竟食色性也嘛。但接班的同事已经到了,她现在只想赶紧办完这笔业务回家睡觉。
她将兑换好的澳元和回执单一起递进凹槽里:“请您核对金额。”谢景裴伸手接过,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左手腕上戴着一块宝玑经典,表盘在灯光下泛着低调的金属光泽。
谢景裴接过钞票,简单点了一下:“谢谢了,李……祁。”他念她的名字时有个微妙的停顿,仿佛在舌尖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的发音。
“嗳。”
李祁应声,微微一愣。大多数客户根本不会注意柜员的名字,更别说特意念出来了,上次她被念出来名字还是被客户投诉,她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流程,没问题啊?还没等她回应,谢景裴已经起身离开。
“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再见,请慢走。”
她条件反射地说出套话,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银行门口,然后迅速把暂停服务的牌子放在窗口前,匆忙去洗手间了。好险,差点就得叫下一个号了。
“上海进近你好,沪航1543。”
“沪航1543,上海进近,雷达看到了,高度下到51。”
谢景裴的手指轻搭在操纵杆上,耳机里进近管制员的声音清晰冷静,听着很耳熟。“高度下51,沪航1543。”他回复道,眼睛快速扫视着PFD上的数据。
“沪航1543,航向转到090,下高度。”
谢景裴右手微微调整油门,保持稳定的下降率。空客A321像一只优雅的巨鸟,在浦东机场的跑道上空平稳下降。
“沪航1543,地面风020/3m秒,跑道18R可以落地。”
谢景裴的视线在外界和仪表间快速切换。今天的能见度不错,跑道清晰可见。
“18R可以落地,沪航1543。”
“沪航1543,联系塔台118.7,再见。”
“118.7,沪航1543,再见。”他柔和地后拉操纵杆,让机头微微上扬。
“浦东塔台你好,沪航1543,18R盲降了。”谢景裴切换无线电频率。
“沪航1543,你好,继续进近18R,修正海压1080。”
“继续进近18R,修正海压1080,沪航1543。”
“沪航1543,跑道18R,地面风050/2m秒,可以落地。”
“18R可以落地,沪航1543。”
“沪航1543,联系地面121.9,再见。”
“121.9,沪航1543,再见。”
主轮接触跑道的瞬间,谢景裴将反推手柄拉至最大位,发动机的轰鸣声骤然增大。他迅速检查减速板是否自动升起,然后轻踩刹车。
“沪航1543,联系浦东机坪121.625,再见。”
“121.625,沪航1543,再见。”
谢景裴复诵指令,同时观察跑道旁的滑行道标识。
飞机缓缓转弯进入滑行道,谢景裴将推力减至慢车。他莫名其妙想起今早那个柜员隔着有些模糊的防弹玻璃也能看到的、一双湿漉漉的杏眼里透露出的疲惫感,像清晨未散的雾。他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其实她素净着一张脸,显得有些寡淡了,可眉眼却长得很好看,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给她平添几分机灵。而且看起来挺年轻,书卷气很浓,办起业务倒很熟练,套话也是张口就来。她叫什么来着?
“裴哥,你今天有心事啊?”副驾黎维看出来他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开他玩笑,黎维挺年轻的,大大咧咧,说话也活泼。
“办点事。”
谢景裴冲他笑了笑,调整了下耳机。他妈妈前段时间报了个澳大利亚的旅游团,又不太玩得明白手机。他索性就去银行换了点澳刀方便她消费了,张江网点的人太多了,排了一上午号才到他,好歹是没迟到。
廊桥缓缓对接,乘客开始下机了。谢景裴完成了飞行后检查单后解开肩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李祁。”谢景裴终于想起她的名字,轻声念出来。噢,她叫李祁。
他脑子没病吧?自己一天到晚不知道要见到多少人,为什么偏偏对她印象这么深刻?
“裴哥,你喊谁啊?”黎维转头看他。
“没什么。”谢景裴收起飞行日志,嘴角微微上扬,“明天早班还是咱俩,别迟到了。”
等到旅客下完,谢景裴签完单子,走出机舱,程嘉云还没走,站在廊桥问他去不去吃点东西。
谢景裴确实有点饿了,两个人开车到附近的饭店点了几个菜。
“明天终于能休息了,我真是老了,今天飞大四段累得不行。”程嘉云扯松领口,往凳子上一坐,瘫成一片。
“嗐,干咱们这行的,都这样。”谢景裴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接过程嘉云递来的餐具:“谈惟呢?没来?”
“有夜班啊,他不天天熬?”程嘉云夹了一筷子菜。
谢景裴跟程嘉云是挺多年的好朋友了,程嘉云是沪航的空乘,两个人是同事。自己首飞就是和他搭的机组,久而久之就一起玩了,程嘉云是个活宝,话多得不行,谢景裴有点闷骚,因此很乐意听他说一些惊天动地的话,简称嘴替。
后来谢景裴又认识了塔台的谈惟,谈惟是他航校的学长,又给他行过几次方便,因此关系还不错。几次下来,三个人干脆桃园三结义了。
谢景裴倒了杯茶,飞了一整天实在是有点疲惫,他笑笑:“下次让他给我早点降,今天在浦东上面盘了好几圈。”
程嘉云笑骂:“你当机场是他家开的?”
酒过三巡,话题扯到感情上。程嘉云问他:“你这几年空窗够久的,没打算找个新的?”
谢景裴的杯子停在半空。他想起前女友林妍,也是塔台的,两个人拉拉扯扯谈了一年,最后分手时闹得不太愉快,林妍摔门离去。之后他确实没再谈过恋爱,有过几个暧昧对象也不了了之。
“暂时不打算。”他仰头喝干茶水,若有所思“还没遇到合适的。”
程嘉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谈惟妹妹不是回来了?要不要介绍……”
“打住。”谢景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对小朋友不感兴趣,再说谈惟是我朋友,我没那么畜生。”
程嘉云大笑:“好好好。”
谢景裴无奈地摇摇头,脑海中却又浮现出银行柜台后的那张脸。真是奇了怪了,他今天第几次想起来她了?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可为什么自己对她产生了这么大的好奇心?
李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刚踢掉高跟鞋,微信群里高姐的信息就发了过来。
“明天晚上八点,总行开会,所有人必须参加。”
李祁把手机扔在床上,脑子里全是高胜男白天让她多办几个etc的话,她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又去看了眼日历,连续一周没休息了。她起身去洗漱,浴室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青,嘴角下垂,一看就是命苦的社畜,哪还有半点留学时的神采飞扬?她以为银行工作稳定,结果是给自己找了个报应。
妈妈又打来电话,李祁慌手慌脚去接,是问她周末回不回家吃饭的。不过她也不太确定周末会不会开会学习什么的,加上家在苏州,开着她那辆糯玉米也得一个多小时,因此也没明确答应。妈妈又嘱托了几句,李祁含糊应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头都要炸了。
洗完澡,李祁几乎是摔进床里,头发都还在湿漉漉的滴水。窗外,一架飞机掠过夜空,红色航灯明明灭灭。她眼睛半睁半闭,迷迷糊糊想,今天那个很帅的客户叫什么来着?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二十公里外,谢景裴看了眼排得满满的飞行计划表,关上台灯。黑暗中,他翻来覆去,全是白天在柜台和李祁那短短一面。
他是不是有笔钱要存来着?嗯,没错。后天休假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