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林语禾。

    这个名字,就是当年宣城六中礼堂遇难者名单中的一个,舒任凝望着那行新闻标题,不经意又想起今天老舒消沉的神情。

    那时候,老舒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学生?

    所以他才讨厌骗子,尤其是这种利用过世的人出来诈骗的骗子,舒任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唐明发了个微信,问那家修手机的哥们有没有办法破解十年前的老诺基亚手机。

    微信发出去,唐明还没回,估计人已经睡着了,舒任放下手机,正要将网页关掉,忽然,他眼前的搜索结果界面上的内容开始狂乱地跳动起来。

    新闻中的那些汉字就在他的眼前,慢慢地模糊成一个个看不懂的乱码和字符,像是翻开的书本再次折叠回去,这些被机器编译为足以让人类看清的文字被分解裂变为原始的0和1。

    直到数秒过后,界面上自动跳转进了新的白色对话框。

    【404 Not Found】

    这句话的意思没人不知道,舒任检查了一下电脑的WIFI,没问题,客厅的路由器没问题,家里的网费也没欠费,正在良好运转。

    浏览器崩了?

    舒任没放在心上,然而退回首页,随手点进去任意一个【猜你喜欢】里头出现的热搜,连1秒都没有,某度就吐出了搜索结果。

    一切正常。

    图片正常,文字正常,没有任何乱码的迹象。

    舒任怔了怔,在搜索历史中再次选中了【林语禾】这一条。

    没有任何卡顿和迟缓,新标签页窗口中出现了搜索结果。

    只是,上面的内容和舒任之前看到的,出现了一点点……不,亿点点不同。

    【本报讯 9月17日上午,宣城六中礼堂突然发生坍塌,有学生提前预警,目前仅2人轻伤,无人死亡,事故调查正在进行中】

    ……

    【点赞!宣城六中学子林语禾坍塌事故中见义勇为,获得多部门表彰嘉奖】

    【本报特别采访——“废墟中的救人英雄”:老师、同学、父母眼中的林语禾】

    ……

    【“六中骄傲”林语禾:曾在9·17宣城六中礼堂坍塌事故中挺身而出,成绩优异的她如今投身科研事业】

    ……

    任何一条新闻点击进去都有完整的正文内容可以查询,这些新闻之间彼此联系,甚至还有更上一级的官方媒体对这些报道进行了转发和评论。

    舒任不信邪地一页一页翻阅过去,入目所及之处,全是风格一致的新闻。

    他尝试改变搜索方法。

    【林语禾】【遇难】,搜索结果0。

    【9·17宣城六中礼堂坍塌事故】【死亡】,搜索结果0。

    【宣城六中】【林语禾】【死亡】,搜索结果0。

    舒任快速打开搜索页面最前的几条新闻,所有的内容都指向了同一件事——

    宣城六中的礼堂坍塌事故中,一名叫做林语禾的高一(4)班女生提前在场内预警,让所有人成功撤离现场,这场事故最终无人死亡。

    这怎么可能?

    舒任目光死死地盯在屏幕中央的新闻标题上,嘴唇紧抿。

    明明上一秒,他还眼睁睁看着【林语禾】这三个字作为死者存在,可下一秒,已经在十年前离开人世的女学生,忽然变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

    一场残忍冷酷到夺去他父亲余生希望的特大事故,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

    要是真有这种好事,舒任恐怕会第一个大笑出声,他看着已经变暗黑沉下去的屏幕,提了提嘴角,屏幕中的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笑意,反而浑身弥漫起了一股寒意。

    “啪”

    鼠标从桌面上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壳子与机身碎裂开,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回响。

    舒任回过神来,电话,对了,他可以给老舒打电话。

    尽管今天提起林语禾这个人的时候老舒表情并不好,但此时舒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翻出手机,找到通讯录置顶的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嘟嘟……”

    “儿子,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老舒的大粗嗓门在电话里响了起来。

    舒任松了口气,他爸的语气和平时一模一样,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再次提起了同一个名字:“……你还记得我今天和你提过的那个人吗,你以前在六中带的,叫林语禾的学生。”

    “林语禾?”

    “嗯。”

    老舒长长地“哦”了一声,电话那头只剩他的呼吸声,舒任偏过头,看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钟。

    滴答、滴答。

    秒针转了好几圈以后,电话那边再次响起了老舒的声音。

    “她不是在国外读博?”

    平静,甚至还带些困惑,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件舒任应该知道的事情。

    然而舒任对此一无所知。

    他就像是和老舒完全隔离在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耳朵里还听着老舒还在对面叭叭地说着,从“林语禾”此人是如何从六中众多学生中脱颖而出,怎样一个品学兼优,又是他这个伯乐如何慧眼识珠,为这匹千里马挑中了适合她的发展。

    可诸此种种,在他脑海中的记忆里,全部都是空白。

    “……”

    “舒任?”

    “读博?”舒任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她还活着?”

    “说什么呢,你这臭小子,人家好歹也算是你学姐,有你这么没大没小地乱说话么!”老舒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隔着电话也能从他更加夸张的嗓门中听出来,“啥活着不活着的,人家活得好好的,还提前博士毕业马上要回国了!”

    “……”

    “舒任?舒任?”老舒半天没听到儿子的回答,有些疑惑,“这手机坏了么,信号怎么时断时续的呢?”

    “……我听得到。”

    “你听得到你倒是说话呀,我还以为刚换的新手机就出故障了呢。”老舒说道,“行了我先挂电话了啊,我这已经到楼下了,一分钟到家门口,就别浪费这电话费了,有什么事儿咱们晚上吃饭的时候慢慢说。”

    “嗯。”

    通话挂断。

    舒任深深吸了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掌心里冷汗涔涔,他踩着拖鞋去厕所拧开了水龙头,看着镜中眼底隐隐发红的自己,将那些情绪都按捺了下去。

    林语禾还活着?

    还在国外读博?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但凡换一个人,哪怕是唐明和他这么说,舒任也觉得这是一场玩笑,可说出这些话的人却是他爸,是那个时隔十年,都不肯再提起当年事故的“舒老师”。

    舒任的思维陷入了严重混乱,他决定洗把脸,等老舒回来之后再说。

    毕竟今天他出门,老舒也没有在家闲着,他那条腿自从当年截肢以后就得常常去医院复查,更不必提上了年纪以后。

    最近这几天时冷时热的,老舒骨头关节又是疼得睡不着,今天是要去医院做理疗……等等。

    舒任往脸上泼水洗脸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他家在五楼,步梯,没有电梯。

    他爸是一个截肢还年过六十的老年人。

    ……一分钟,他要怎么做到从一楼走到家门口?

    “咔哒。”

    就在这时,大门处的门锁响了起来。

    “儿子——舒任,人呢,跑哪儿去了?”

    防盗门打开,有人进了屋。

    “这拿着东西可真不好脱鞋子,算了我先放这儿。”

    拖鞋……不,皮鞋踢到一边的声音。

    舒任走了出去,看见了玄关口老舒的身影。

    “刚叫你呢,你怎么一直不回话呀,赶紧过来把烤鸭接着,我今天特地跑宣和街去排队买的,啧啧,现在这些老店都做成网红店了,全是游客和年轻人!要不是我耐心好,今天可就没吃的份儿了——舒任?”

    舒任看着自己的父亲,老舒毫无所觉,还在一边叨叨念着,一边弯下腰去找自己的拖鞋,这一切都与平时一样,他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违和。

    他的视线,从老舒那张有些苍老,却仍旧神采奕奕的脸庞上掠过,从那双劲瘦的双手上掠过,最终定格在了父亲的双腿上。

    那里只有空荡荡的左腿裤管。

    ——原本应该是这样。

    可在他眼前的那条裤管,鼓鼓囊囊,白色的纯棉短袜从裤脚出延伸了出来,视线上移,一条狰狞的疤痕从膝盖下方贯穿到了脚踝处,猩红色的痕迹已经淡去许多,留下了一条淡粉色的,宛如蜿蜒毛虫的丑陋伤痕。

    ——但它依然是一条健康的腿……一条能让老舒稳稳站在地面上,不必依靠拐杖就能够行走跑跳的,完整的腿。

    一条不可能存在的腿。

    老舒朝他笑了笑。

    “舒任,你看什么呢?”

    令人战栗的惊悚感,像是杀人的藤蔓一样,从脚底慢慢缠绕上了舒任的全身。

    如遭雷击。

    怦怦。

    怦怦。

    舒任听见自己的紊乱而失控的心跳。

    “咕噜噜……”

    头颅像是被人压入了水底,越是拼命想要呼吸,越是感觉肺里的空气将要消耗殆尽,舒任只感觉太阳穴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被钢针狠狠地扎进去一样,痛得他握紧了拳头,无法忍耐地蜷缩起了身体,跪倒在了地板上。

    滴答。

    滴答。

    冷汗一簇一簇地从额头上冒出,又飞快地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舒任手腕上青筋绷起,有种被丢进洗衣机时天旋地转的恶心感。

    耳朵里接连响起座钟嗡鸣的回响,舒任隐约看见老舒叫着“舒任”,慌慌张张丢下手里东西过来扶自己的身影。

    可就连这些发生在眼前不足三米的现实,也好像被人蒙上一层厚厚的油画布,慢慢变得遥远而模糊。

    直到老舒那双熟悉的,粗糙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那一瞬间,无数光怪陆离的陌生回忆涌进了舒任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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