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高飞

    包厢内没有人说话。

    窗上糊着莹润的明角灯片,透进几缕柔亮薄光。

    冯翠岚伴着她姐姐姐夫一齐坐在刘德明对面,三个人的目光压下来,他坐立不安,拂袖擦了擦额上虚汗,把菜单子递过去:“曹老板和夫人看看,吃些什么?”

    曹宽点了点头,接过菜单,放在他夫人冯英面前,仍是没有说话。

    屋内气氛尴尬。

    终于外面传来一道敲门声,刘德明如遇援兵,絮絮念道“定是陈公公送的例菜”,不等其他人说话,赶紧起身相迎。出门一见,却是李贵那张瘦精精的脸。

    刘德明皱眉:“你上来敲门做什么?”

    李贵前后瞟了瞟,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道:“我,我刚刚看到常泽川了。他往楼上的阁楼去了,我一路盯着,看见他进的那厢是听雨轩……到现在还没有出来呢。”

    刘德明心中纳罕,把他拉到角落,细问:“他怎么会进听雨轩呢,可还穿着那身跑堂的衣服?”

    “正穿着呢,若不是这身打扮,倒还有可能是小的看错了。”李贵答道。

    自打上次在大堂撞见常泽川,李贵从速禀明他家少爷以后,两人就干脆住在对街。这几日没少过来,也是暗中观察了许久。

    不知道这小子使了什么手段,居然真的混成跑堂,在酒楼有模有样地干起活来。

    刘德明越想越气,背地里不知骂了多少次——难道他在刘府过的日子还不够好?本少爷何曾薄待了他?一边又觉得奇怪,这样的人怎么突然转了性,就算是怀瑾堂,跑堂杂役还不是替人端茶送水。这样听从差遣的日子又有什么滋味,有什么盼头。

    还是李贵一语道破天机:“那小子脸蛋生得好,俏得跟大姑娘家似的,在咱们村子里最高也就攀附上少爷你了,可他哪里是懂得知足的,在府中待了些许日子,养得胃口刁了,心气也高了……”

    难怪常泽川费尽力气也要挤到怀瑾堂来,这里进出都是高门大户,达官显贵,就在那推杯换盏,斟茶酌酒之际,他抛几个眼神,指不定和谁就看上了,继而登堂入室,一度春宵。

    时下南风正盛,京中贵人多爱豢养嬖童。

    刘德明恍然大悟,拍桌大骂:“好一个白眼狼,我定不叫他称心得意!”

    李贵眼神有些躲闪,看刘德明又是一副气闷的神情,欲言又止,思虑再三,才犹豫问道:“少爷,还要不要继续盯着?”

    他其实没看几眼,就匆匆下来报信了。实在是怀瑾堂的地界,李贵也不敢太过孟浪,连他家少爷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呢。万一听雨轩里宿着什么贵人,可不容许他们盯梢放肆。

    “盯!你继续盯着,看他什么时候出来。”刘德明道。只可惜这会儿他也自顾不暇,岔不开心力去注意这档事。

    李贵心内忽沉,面上只能答应:“好,小的只能远远地瞧。不过,这小子真的攀上什么高枝了,咱们也……”也没有办法。

    李贵叫苦不迭,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巴巴地告诉刘德明常家小二的消息。这位爷气性大,真会给人找事儿做。他不由得羡慕起常泽川来。那小子怎么那么好命,才来这里几天呢!

    “哪里那么容易攀上呢,就算攀上了,你难道不会想想办法搅扰了他的好事不成?”刘德明瞪眼,恨铁不成钢,“李贵啊李贵,跟了我那么多年,脑子还是不中用!”

    这些个小厮笨头笨脑,做事瞻前顾后,透着一股小家子气,连翠岚也说,你身边最灵光最讨喜的当属那个小二爷,最近怎么没有再见他了?刘德明听她这话陡生不快,又不好说人家如今瞧不上自己庙小,要高飞,只憋气不语。翠岚不明就里,继续笑嘻嘻说起常泽川,刘德明险些和她吵了一架。

    他挥手把李贵打发走,也不由得怀念起常泽川,那才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啊,恰似诸葛武侯之于昭烈帝刘备。只自己一个眼神,在谁身上多停留了几分,嘴里状似无意的提到几句,常泽川就记在心里,马上懂他想要什么。可李贵之流呢,话已说得如此明白揣一张傻乎乎的脸,真是把饭喂到嘴边都不会吃!

    当初就是常泽川帮忙牵线搭桥,自己才能追到冯翠岚。

    冯翠岚推开厢房,看见刘德明独自站在走廊一角发怔,不由恼怒:“你在这里作甚,单把我家人撂在里面?”

    刘德明先前气恼劲头过了,看到隔壁厢房几次进出,人来人往,宾朋满座,而自己孤零零一人,倍感落寞。失去常泽川,他居然如此难受。

    他黯然伤神,叹息一声,道:“翠岚,常泽川进了别人的屋子,他抛弃了我。”

    言语间流露出几分脆弱。

    “常泽川?怎么突然说起他——”冯翠岚一头雾水,但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就挽过人手臂,温声好语相劝,“最近我逼你提亲,是不是为这件事,伤透脑筋,心里负担很大?”

    刘德明这几日面目憔悴不少,此时浑浑然点头,颊边的肥肉鼓鼓囊囊,摇摇欲坠。

    “此番见面确实仓促,我知你也未曾备好。”冯翠岚仰起脸,缓一口气,柔声呼他小名,“可是冠郎,这事迟早要定下来的,你要怜我一个孤女,婚姻大事又没有大人们筹谋操劳,我不得不时刻想着,为自己打算。”

    刘德明低头看向倚着他的女子,红牡丹灯笼淡淡的暖光从廊前斜射过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铺了一层粉光,更显得娇妍。

    她面妆抹三白,轻点丹唇,眉心贴珠凤状的花子,正是当下时兴的装束,显然是起了十二分精神。

    翠岚如此有心,刘德明亦不忍拂佳人之意,便应道:“我不是那等始乱终弃之人,你只放心。”

    要说他们两人之间的缘分,可以追溯到一年之前。

    刘德明自小被寄予厚望,无奈他读书不行,这般境况是祖传的根由,刘家人在这方面都没展露出什么过人天赋,也不单是刘家人——

    凤阳府原乃文脉昌盛之地,自本朝洪武开科以来,府学廪生名录已载二百七十余人。永乐年间乡试中举者逾百,成化朝更出过三甲进士。可义堂村落在其中,却是光光秃秃,读书人总也考不上去,县志里白纸黑字记着,六十年间统共就出过三个秀才。

    刘德明他爹幼时背不出《千字文》,他爷连《百家姓》都认不全。倒是太爷刘文举不得了,狗窝里钻出来一只金凤凰,二十多岁就中了举人,在金陵城里闹出好大风波。

    那年正值秋闱放榜,刘文举在南京户部侍郎王大人府上递了门生帖子。王大人见他生得鼻直口方,又写得一手馆阁体,便允他在通济门外认了干亲。次年春就补上山东青州府昌乐县正堂的缺,绯色官袍上绣着鸂鶒补子,端的是威风八面。

    致仕归乡以后,刘老太爷借着当年官场人脉,竟将绸缎、药材几桩买卖尽数揽入囊中。

    每逢初五赶集,刘家商队驮着描金漆箱穿街过巷,也就是那时,刘文举和怀瑾堂搭上了交情。陈炘鼎如今愿意卖他几分交情,还得是看在这个老太爷的面子上。

    不过三年五载,刘家便白墙黛瓦的宅院连成片,百顷水田映着日头,金灿灿的稻浪,竟成了义堂村一手遮天的土豪人物。

    要不说义堂村的风水不好,这样家大势大的刘府,却子孙凋敝,才有刘德明这一个独苗苗。自然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人把他宠得不成样子。

    刘文举倒是想压着曾孙子读书致仕,可怎么也扶不起来,儿孙都是这样了,到他刘德明身上有什么办法?临了,只能花钱让他去国子监,捐了监生的监朝,充作读书人,以后好歹能排队等个官身,把刘家门楣撑住了。

    刘德明就是在去京城纳监的路上听闻冯翠岚芳名。

    他当时屡次落第,成天和一些郁郁不得志的门生厮混,身上揣着家里给的银子,一路游山玩水,挥金如土,悠悠闲逛北上。在泗州城待的第三天,各种宴席玩罢,正欲走时,就听同窗里有人提议:“大伙要走了,怎能不去拜拜冯娘子?”

    “什么冯娘子?”刘德明不明就里。

    那人解释:“城内学子谁人不知,泗安湖畔的冯娘子是个才女,她身世苦楚,自幼父母双亡,随祖父冯茹长大,这冯茹也是个老名士,书画一绝,冯娘子耳濡目染,在此上颇有造诣。”

    刘德明向来藐视女色,对流连花丛的那种膏粱子弟没有好感,当下好笑道:“我还当是什么!那和名伶有何不同,那些馆妓小姐也可以吟诗作赋!”

    “唉,刘兄这就把人看扁了。”那人犹自气愤,手中折扇拍打着刘德明的肩膀,连连摇头道,“冯娘子是名士之后,自祖父死了,无以为靠,便自个经营湖边的书画摊子,做正经买卖,凭本事挣钱,和花楼的小姐不一样。何况她才情出众,常帮助过往的贫贱书生,以资路费。”

    “那些书生后来也有高中的,少不了再回报恩人一二,她又不收重礼,只说写几个字挂在摊子上便是了。都是成名的人,也不吝惜这点墨文。冯娘子就把它们都包在香袋里,几文钱一个,供以后赶考的学子讨个彩头。”

    刘德明闻言,不由愣怔,良久才呐呐道:“竟然如此……倒是个奇女子。我误会她了。”

    他当时颇有些自惭形愧,想着自己出身优渥,素来锦衣玉食,却没有这等洒脱大气的豪情,一时间竟比不过一个弱女子。何况他算什么读书人,进京所为并非赶考,不过作捐生,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最终作罢。

    那天,宿在乔洲书舍的同门几乎都乌泱泱去了湖畔,讨得冯娘子的彩头。

    晚上最后一壶送行酒,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谈及冯娘子的美貌——

    一个痴痴的声音道:“眼睛不算顶大,鼻子也不算高,但看着是那么秀丽好看。”

    众人便哄笑起来。

    “赖兄吃多了酒,瞎说呢,你明明对着人家头也不敢抬,哪里还看见她眼睛、鼻子长什么样?”

    那叫赖兄的一拳锤过去,又梗着脖子叫唤起来:“瞎,瞎说,什么瞎说!我没敢抬头看,难道你就敢了吗……”

    众人笑做一团,唯有刘德明闷闷不乐,他拉过那赖兄的袖子,悄声问:“果真有那么好看?”

    赖兄已是醉得稀里糊涂,只说:“好看啊,可好看了,跟天仙儿似的……”

    刘德明知道他说不出什么正经的话,便冷笑一声,自顾自喝起闷酒,还是一个沉香色曳撒的美少年看他消沉太过,把一只绣荷花蜻蜓的小香囊塞到他手里。那少年眨眼一笑:“这是我到冯娘子那里求的,反正也用不上,就给你了。”

    “我也用不上。”刘德明拿过香囊,看见上面也没有结绳穗子,疑道,“冯娘子家的香包都是这样的吗?”心想,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绣的香囊不做坠子才好,不然都被这个小子们没分寸的挂在腰间,甩来甩去,岂不毁了名声?

    “咦?那这个是坏了,我再给你换一个。”少年把那只香囊夺过,转身就走。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又没说要这个,我,我是不会给钱的。”刘德明觉得奇怪,追上去,问他,“你是谁啊,哪家的学生,之前怎么没有见过。”

    他看少年打扮斯文,容貌秀气,以为他也是那些书生中的一员,不料少年笑着说:“我是冯娘子的弟弟,奉家姊之命,给刘兄送来香包一只。”

    少年转头莞尔一笑,如春光灿烂,竟比女子还俏丽三分。

    刘德明心神一震,看得痴去。

    弟弟都生得那么好看,冯娘子自然也不会差了。可能是喝醉了酒,他脑袋发晕,魂不守舍,脚步竟然不听使唤,一路跟在那少年身后。

    出了酒楼,迎面的晚风把他泼醒,刘德明这才缓过神来。暗想着,自己果真是疯了,难道要追去见那冯娘子不成?也太荒唐了!他扶额苦笑,要往回走,却听见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

    “刘公子吗?你的香包还没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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