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薛璋醉醺醺地被下人带走,张蝉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惊呼一声:“哎呀!”
“怎么了?”张楹和凌素同时担忧地看向她。
张楹上前,焦急问道:“是不是打伤了?我去取点消肿的药酒给你揉揉吧。”
“不是啊。”张蝉摇摇头,拦下她,一脸难过地端详着自己的右手,对二人惋惜叹道:“打了他两巴掌,一不小心把我新留的指甲给打裂了。”
她将手伸至两人面前,右手食指的指甲上确实出现一道十分明显的裂纹。
张楹松了一口气,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想来并无大碍。
一边的凌素抬手戳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这丫头这会子还有心情耍宝,你想吓死我们啊。”
张蝉笑了起来,转头看向张楹。
张楹面色苍白,看上去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又听她低声道:“对不起,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得罪你表哥。”
“做什么道歉?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如果要怪,不如怪我好了,”张蝉宽慰道:“三表哥喝得烂醉,应该是将你认成我,不过你别怕,下次他再敢随意进后院,我就找人打断他的腿。”
她这句话听起来似乎不是玩笑。
“他们进侯府已经这么多天,这次薛璋敢摸进后院,想必是受你舅舅和叔父那一伙人的指使,”凌素寻了个石凳坐下,“我看这些人这回来盛京不是准备打完秋风就走,他们是想算计整个王府,还有你张蝉这个人。”
“那,那这可怎么办?”张楹倒吸一口凉气,担忧道:“你现在诸事缠身,又要看顾宫里的皇上,还得应付这些人。今日你为了我打了薛璋,我想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按身份薛璋是张蝉的表哥,但是如今的长平王府没有长辈在堂,她孤身一人,无人能为她做主。
倘若今日薛璋欺负的人是她,一旦他的计谋得逞,她的叔叔婶婶正好以此借机出来主持大局。而她名节有损,最后他们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逼她委身下嫁薛家。
如此一来,她这个人,连带整座王府、还有父母留下的全部家当,都要悉数被他们收入囊中。
张蝉眸中波澜不惊,她一点也不害怕。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在这里待太久。”她拍了拍张楹的手,收敛笑意,“薛璋有意毁我的名声,我就让他用别的来换。”
*
张蝉第三次奉旨进宫,不过进的不是太和殿,反而是被李嬷嬷领进坤宁宫。
皇后裴瑜见她前来,并没有先开口道清目的。
张蝉坐在下位,她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放置于殿中的琉璃水缸。
裴皇后放下装有蜜羹的白瓷碗,她遣退身边的宫人,“本宫记得你这孩子从前一喜欢谁,就给谁喂东西吃。”
张蝉起身,闻言一笑。
裴皇后顺着她刚才的目光看向琉璃缸,她温和笑道:“那会本宫宫里的这樽琉璃缸内养着许多龙睛金鱼,你幼时很喜欢它们,就往这琉璃缸里倒了好些饲料,差点将那些金鱼给撑坏了。”
她站在皇后身边,颔首道:“臣女幼时顽劣,不懂如何饲养金鱼。当时若非娘娘和太子哥哥护着,臣女回府定然逃不过母亲的责罚。”
“当年长平王远在西北,你还年幼,王妃独自带着你在盛京,她身为人母自然谨小慎微,对你严厉也是担心你在皇宫里犯忌讳。”皇后由张蝉扶着缓步下阶,“不过你可知,这人若是越担心自己犯错,反而越容易犯错。”
张蝉顿了一下。
裴皇后出身高门,父亲裴济身为宰相又是三朝帝师,而胞弟裴珉是护国大将军,率领禁军驻扎皇城。
那年太子段明熙和裴济相继逝世,裴皇后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天兴帝严令太医不管用何方法都要救治皇后,待皇后病愈,她一身白衣跪于太和殿外谢罪,声称自己身为人母,教子无方。她请旨自囚坤宁宫,终日抄经礼佛,之后再也不问宫廷内外的任何事。
今日她突然命人请她进宫,她已经觉得稀奇,看样子应该不只是为了叙旧。
“张蝉愚笨,还望娘娘赐教。”
裴皇后打量着张蝉,“你可知如果你没有进宫为皇上治病,届时就算圣上的龙体出了岔子也与你无关。但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皇上的龙体全权由你主诊,倘若有何闪失,他日你的下场可不比天牢服刑的重犯好到哪去。”
张蝉淡然道:“臣女明白。”
“皇上的心症早已经扎根多年,宫里的太医、太后、以及本宫都明白这是因何所致,可无一人敢出面担保能圣上根除顽疾,”裴皇后抬手轻抚她的鬓发,宽慰道:“你既有此心,就不要害怕,也别回头看,毕竟最后的答案往往出自前方。”
原来裴皇后也知晓玉蚕蛊一事。
“娘娘,”张蝉微微蹙眉,垂目低声问:“臣女斗胆想问娘娘,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前的北岚位于大周与敌国之间,那里是块风水宝地,不仅诞生王女,更生长出传闻中的覆血草,光是这两点,两国的君王谁能不动心。”裴皇后没有责怪她的僭越,她望向院内栽种的兰花盆栽,“可覆血草是否真能长生,想必早已有了答案。加之那年北岚联合敌国向大周发兵,诸多原因导致皇上动怒,只是可怜了贵妃和那孩子......”
她沉默着,心中判断出裴皇后口中的孩子是段明徽。
“明熙自少时就拿你当亲妹妹,本宫知道你对他亦是,你和盛京城里的这些人不一样,在你身上有他们没有的。”
张蝉不解,这句话似乎不止裴皇后一人对她说过。
“本宫今日会下旨,命你离宫前,亲自去一趟城西的平王府。”
张蝉一怔,“娘娘是想让臣女为平王殿下......”
“宫里人多口杂,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就好,”裴皇后打断她的话,眸中平静,“在这里其实并非是母凭子贵,更多的是子凭母贵。那孩子会选择回来,一部分大抵是因为明熙,本宫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因此丧命。”
其实就算裴皇后今日没有命人传召她进宫,她也打算去找段明徽。
因为她从母亲的书中不仅分辨出射伤父亲那只羽箭上涂的是何毒药,更找到缓解毒蛊发作的方法。现在天兴帝体内的母虫伺机而动,只要母虫不死,就会一直牵制子虫。
离开平州之前她留下的那瓶药对段明徽而言应该已经出现耐药现象,在她将母虫从天兴帝的体中除去前,必须研制新药。否则时间一长,段明徽性命堪虞。
张蝉领旨出了坤宁宫,刚准备去城西平王府,就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神色匆匆朝她赶来。
“姑娘。”
她闻声判断出这人的身份,“你是寒衣?”
“是。”寒衣颔首,他眉头紧拧,对她说:“主子出事了。”
*
黄昏时分,城西平王府。
“出去!”
一声嘶哑的怒喝从里屋传出,紧接着从门内飞出的茶盏砸中石阶上,随之碎裂一地。
紧接着那道门“砰”的一声,遭人重重关闭。
段霈站在门外,他焦急地拍着门板,高声朝屋内喊:“小叔叔,你没事吧?”
平王府的管事和几名暗卫奉段明徽的命令必须在他发病时护着段霈。
老管事急得满头大汗,他撞见过几回段明徽玉蚕蛊发作时的模样。恰巧当时都有蓉娘和寒衣在场,他们给他灌下汤药不出半个时辰,这人就能清醒。
只是平日服用的药在这回像是失效一样,而蓉娘又于前一晚离开盛京前往平州,现在只等寒衣能赶紧从宫里将救兵带回来。
段明徽的后背死死抵在门板,他靠坐在门边,双目无神,手指打颤,掌中紧紧握着一块碎瓷片。
他抬目看到挂在刀架上的那把长刀,手中就更加用力几分。或许只有掌中尖锐刺骨的疼痛才能让他保持清醒,才能克制心底深处那种不该有的癫狂。
这双赤瞳在病发时猩红得瘆人,他很想挺过去,只是浑身的骨头关节都泛着疼。
眼中的景象逐渐被一片血红代替,他身躯滚烫,五脏六腑似被烈火焚烧,整个人犹如置身火海之中,胸腔连接心脉的位置仿佛被马的铁蹄狠狠踏碎。
真应了当初对贺兰群说的那句话:我是拜他所赐落得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他心道,或许某一天,这一身血肉,都要尽数归还,如此才能真正摆脱这层“血浓于水”带来的枷锁和桎梏。
张蝉急忙从途中赶来,打眼就瞧见王府庭院的一地狼藉,以及那些沾满刺眼红点的碎瓷片。
“明徽!”屋里静得出奇,她一手端着刚准备好的汤药,另一只手用力地拍着门板,喊道:“段明徽,我将药送来了,你快把门打开。”
段明徽闻声瞳孔骤缩,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这阵声音不断从门缝钻进耳畔,是如此的真实熟悉。
是张蝉。
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呼吸更加急促,身上的衣裳早就被冷汗浸湿,喉结涩涩地动了动,喉间的血腥味在此时愈发明显。
与自己仅有一门之隔的是张蝉,他没有出声回应她的话,整个人紧绷得似一根弦,在意识模糊前,仍不断强压下心底那股想要握刀的冲动。
她站在门外,看了眼手中那碗药,先让管事将段霈带走。
张蝉神色凝重,朝后退了两步,对寒衣和身后的几名暗卫道:“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