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吧,别来斟茶认错那一套。”韩先明看了一眼张蝉放在他手边的一盏茶。
“韩大人,我今日此举确实不妥,只是您一直躲着我,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门外的随从将一个长形木盒递给张蝉,张蝉将那个木盒放在桌上,将盖子打开。
起初韩先明还在跟张蝉怄气,他满不在乎地瞥了木盒一眼。
看清木盒中的东西是何物时,他眉目一动,不敢置信地仰面望向张蝉。
“这......”韩先明大惊,“郡主,此物,此物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转头看向他,“韩大人对此物想必不陌生。”
韩先明垂首,眸光黯淡,不敢直视张蝉的眼睛。
她所带来的是一个长形木盒,而盒中装着一只羽箭。
这支羽箭的箭头和箭身都是玄铁打造,重量比寻常箭身是木杆所制的羽箭要沉得多。箭头尖锐无比,如果是有经验的弓箭手持有此箭,定能穿透人体。
只是这支羽箭的样式并不适合民间的猎户或者皇家狩猎所用,反而适用于行军出征,出现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因时间流逝,又曾经使用过,所以羽箭的箭身上已经渐渐生出了暗红色的铁锈。位于箭尾,平行箭身的羽毛上还留有些许喷射状的赭褐色印记。
在明亮的灯下,该印记已经褪去曾经的鲜红,化为斑驳。和这支羽箭一样,带着封尘的秘密被人收在盒中。
那是人血留下的血渍。
是一年前长平王张廷槐率军班师回朝,突遭敌袭击,被一箭射中腰腹时留下的血渍。
当时这支箭上被人淬了毒,长平王的死因并非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是因为羽箭上的毒性发作,加之耐不住解药的药效,才导致当晚毙命。
“韩大人,您是太医院的院判,去年是您亲自前往关外为我父亲救治,这支羽箭是导致我父亲身亡的原因之一。”张蝉的视线落在箭尾的白羽上。
她话中的那句“原因之一”令韩先明不禁偏头看向门外。他立刻起身将门窗掩上,谨慎地环顾这间茶楼的环境。
“韩大人放心,今日这层楼不会有其他人上来。”
张蝉一直在忍耐,她的双瞳微微充血,唇间缓缓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韩先明,继续道:“羽箭上被人淬了毒,而此毒并非出自边境蛮夷部落,其原料本身是来自一种只会生长在盛京的毒草,名唤夜宁。”
“郡主这些话要是让其他人听到了,您恐怕会有性命之忧。”韩先明拿起那只羽箭,目光凝在箭头上。
原先箭头上淬上的夜宁毒已经进入中箭者的体内,过后他身为长平王的主诊大夫,又不忍让此事不了了之,故避着众人将这支羽箭偷偷留在了原先的军营。
之后皇帝收回军权,长平王所在的军队重组,旧军营所在的故址不再启用,而这支羽箭也如同一件物,被封尘在旧军营中。
只是他没想到张蝉竟然能将这件东西找出来。
可她还是不明白,这件事若真要追责,最后只能导致自己引火烧身。
“而去年我收到的消息却是长平侯身中鸩毒,整个太医院奉命研制解药,由老夫亲自带至关外。”说到此处,韩先明的心跟着提了上来,“没曾想长平王服用解药后后,原先稍有起色的病体血气急促运行,间接导致毒性加重。”
“啪嗒”一下,张蝉默默盖上木盒的盖子,她的手仍放在这个长盒上,手指指端微微颤抖。
“夜宁的毒性和鸩毒相似,一样只有深入骨血才会发挥功效。”她收敛气息,继续道:“可夜宁解毒之法却和鸩毒截然相反,必须让患者深处极寒之地,让全身血脉流速减缓,才能进一步抑制毒性发作。”
“你说这些都是后来我从王爷身上引起的风团才发现的。”韩先明长叹一声,道:“前线呈报有误,可是为时已晚,老夫也无力回天。”
“真是前线呈报有误吗?”她冷冷地盯着韩先明。
张蝉漫不经意的这句话,惹得韩先明紧张不安。
他道:“郡主身为闺阁女子,在此谈论军政已经是逾距。”
她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扇,“可这件事涉及的人是我父亲。”
“长平王已经身故一年,郡主须知,已成定论的事谁都无法转圜,纵使你想追究,王爷也无法还阳。”韩先明放下茶盏。
他近日听说过一些关于张蝉的传闻,深知她去年不仅因中毒导致盲眼,又遭人陷害流落在外。
现在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又拜得名师学习医理,定然心智不浅。
可是面对这些真相,她若愿意放弃查验,装得愚昧一点,糊涂一点,或许能在这世道里活得轻松一些。
此时此刻,张蝉的喉间闷得很,这感觉像是她的脖颈被人用手紧紧扼住。
喉中似乎残存着一股气,这股气正好堵在了嗓子眼。这般上不去,也下不来,就这样戏耍她,堵得她的血脉凝结,痛不欲生,逐渐崩溃。
“我知道韩大人为人谨慎,对此事更怀有恻隐之心,否则一年前您就不会将这支羽箭私藏在我父亲军营所在的旧址。”
张蝉视线遥遥往南边的方向看,那里是通往盛京皇城的方向。
“这件事老夫也担很大的责任,实在难辞其咎。”韩先明的视线再次落到那个长形木盒上,叹道:“长平王数年来平定西北蛮族叛乱,是大周的功勋。”
半晌,张蝉才转过身。
“一个为国征战的大将军,最终的结局不是马革裹尸,而是死于一场有人暗中默许的阴谋诡计下。”她声线颤抖,眸中的泪水蜿蜒流下,“对他而言,这是莫大的羞辱。”
见她如此,韩先明也有不忍。
他劝道:“当初偷袭主将的人已经抓到,这一年的不断审判,最后交代出来的主使也已于小半年前因胸痹身故。郡主要知道,聂家现在除了辅政的太后和聂桓,还有一个怀有身孕的聂贵妃。”
张蝉沉默着。
韩先明继续道:“如果皇上有意让贵妃的孩子成为太子,那这件事定是更不能重提。郡主孤身在盛京,为了自身的安危,还是作罢的好。”
“没有他的默许,聂家也不敢如此。”她垂下眸,眼角残存的泪珠几乎藏满了怨恨,“如果不是他的刻意误导,我父亲不会是这个下场。”
韩先明微微抽了一口冷气,眸色沉重,“国公爷死了,对大周没有损失。可倘若郡主口中的人出了岔子,届时朝中大乱,蛮夷趁机来犯,老夫同郡主都无法担责。”
韩先明低声警告她:“今日老夫同郡主在此的话,出了这个茶楼,郡主还是都忘了的好。郡主为这个人治疗心症,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何必再去探究那些埋藏在背后的往事呢。”
“心症。”她眸中含泪,沉默半晌,突然笑了一下,“韩大人也觉得是心症吗?”
韩先明比谁都清楚她口中的“心症”是指什么。
只是他不能说,不光是他,连带整个太医院的人也不能说。可在这不约而同的默契中,竟然跑出了一个搅局的小姑娘。
“郡主经此一事,是否还愿意为他继续治疗?”
韩先明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是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他是九五之尊,我全部的身家性命,不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吗?”张蝉擦掉泪水,起身道:“皇后娘娘曾对我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现在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即使有,我也不会回头。”
韩先明微微一愣。
他原先也认为是她不知天高地厚,可现在看着圣上体内的玉蚕蛊的毒性逐渐减少,才觉得她对此事是做到竭尽全力。
只是这宫廷里的弯弯绕绕太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很少有人会像她这般,将自己的心绪与所行之事分得明明白白。
张蝉神色淡定,心口却疼的厉害。
她恐怕不能按韩先明所说,忘掉今日的这番对话。
望向那个装有令她父亲丧命凶器的木盒,她闭上眼睛,鼻端仿佛能嗅见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
再睁眼时,像是能透过木盒,亲眼看见父亲倒于血泊,死于这场君臣猜忌阴谋中的不甘神情。
她缓缓垂下眼睫,恢复往常的平静。
出现若不是因为玉蚕蛊的另一端还牵涉着另外一人的性命,她的心里还真冒出了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假使此时有一碗毒,她大抵会用这碗毒,直接毒死那个害她父亲身故的罪魁祸首。之后反手杀掉自己,大家玉石俱焚,全都别活了。届时等下了阴曹地府,对着阎罗王,再当着她父亲的面,清算前世这一笔烂账。
韩先明出了茶楼。
漫长的死寂中,这间茶楼的楼梯口隐约出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在这阵声音中还混杂着一连串轻微细碎的铃音。
室内的门被打开。
张蝉听见声音,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她转过身,红着眼睛,强扯唇角,对他笑了笑。
段明徽看着她没有开口。
他走到她身前,半蹲了下来,抬目看见她的泪水聚集在红透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如果你现在后悔了,不想继续留在这里,我会送你离开。”段明徽拿出帕子给她擦脸。
她没有放声大哭,但眸中的泪犹似挣开金线的玉珠,从高处坠下,不断地砸裂在他的手背上。
在今日同韩先明相见之前,关于这个真相,她不是没有从林楚君的话中揣摩出。只不过当七分猜测变成十分的肯定,她却无法像自己预想那般淡然接受。
张蝉抬眸望向他,胸膛起伏明显,却又克制地喘着气。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受,一眨眼,眸里含藏的泪水再次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她下意识地用力咬住唇,眼前是一片潮湿水汽,雾蒙蒙的,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靠近了一点,伸手用拇指轻轻压住她的唇,另外四指摁着她白皙的下巴,眼神里似有些强硬地示意她松口。
“今年五月,我奉旨送长平王的衣冠归乡,如果你愿意,我就暗中护送你出盛京。”他站了起来,看向静置于桌岸上的长木盒,“至于这些事,每一件我都会替你做好。”
张蝉没有回答段明徽。
他什么都明白,又比张蝉得知这件事再早一点,可思来想去,都没有选择将最后的主使直接告诉她。
一瞬间,他的心底生出茫然。
他不敢面对她,是害怕她伤心,还是因为那个人是他血亲的缘故,对她存有愧疚。
“明徽。”
张蝉突然起身,双手从身后环住他。昏黄的烛火中,她隔着衣料,侧脸紧贴着他的后心。
她此时才恍然大悟,明白二人在平州分别前,他当时说过的那句话中所提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谁。
“不要做这件事,”她紧紧圈着他的腰身,始终没有松开手,“他现在不能死,不能因你而死。”
她泣不成声。
“你身上的玉蚕蛊未解,如果他突然死在你的刀下,届时必引起朝局动荡,”她无助地望着他,“若边境敌军趁虚而入,到时要付出的代价,会是大周所有百姓。”
段明徽的后肩一片潮湿,他转过脸,俯身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二人互相依靠,明明痛得肝肠寸断,却谁都没有先松开手,彼此胸腔里的那颗心都在剧烈跳动着。
“你不可以做那把刀。”
张蝉声音沙哑,她无法忍耐,却又撑起全部的力气。因为在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是她除了血亲以外,想竭尽全力去保护、去留下的人。
“这并非是我父亲想看到的,也不是当初王女千里和亲的意愿。”
她对他说的这番话,像是已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重复说给自己听。
段明徽就这样听着,听着她嘶声抽泣中的痛苦和绝望。他抱着她,捧住她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擦掉她所有的泪。
“蝉儿,再等一等。”
去年年底,段明徽从平州第一次返回盛京,那也是他十三岁以后第一次再度见到那位高居龙椅的父亲。
当时他想起了元贵妃,想起了在冷宫十余年的日子。他怀着满腔恨意,预备设计让他的父亲在设坛祭天当日遇袭身亡,却又在前一天知晓张蝉身世和长平王真正死因那一刻,突然决定收手。
那瞬间他下定决心,必须要借这人的手,让张蝉名正言顺地恢复身份,借而成为张家家主。
否则他一辈子都亏欠她,更加亏欠十五岁那年在慈云寺里,相赠这把长刀给他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