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消灭穿越者。
前些年，世上突然出现一群奇怪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独身一人，或拖家带口。
他们自称穿越者，在世间搅弄风云。
那时还是前朝。
前朝皇帝不是他们亲手杀的，但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们确实有手段，但如今的皇帝棋高一着，不光覆灭了前朝，还处置了一大批所谓的穿越者。
皇帝担忧再有穿越者蛊惑人心，于是成立了暗影卫，用以搜捕处决穿越之人。
我曾随皇帝南征北战，皇帝称赞我“巾帼不让须眉”，给我官职，允我领兵，如今更是让我成为暗影卫的首领。
可见皇帝对我的信任与器重。
我曾好奇问他，既然那群穿越者这么有本事，为何不收以自用？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说，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妄想打破这个规矩的人，注定头破血流。
我愚钝，不理解他所说的规矩是什么。
皇帝说：“朕，就是规矩。”
是了，皇帝便是规矩。
那群人太过大胆，竟然敢挑战这天地间最大的规矩。
天地广阔，雁过无痕，而人过有迹。
我来到燕子山的时候，那个人正在做木工。
嘴里咬着旱烟袋，手里攥着锯子，一只脚踩在石板上。
他听到动静，瞥了我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锯子，将刚锯好的木头拿起来端详。
“来了，”因嘴里的东西，他说话有些含糊，“暗影卫。”
他道破我的身份，似不屑似感叹，“这小皇帝也挺中二。”
我沉默片刻，回他：“陛下已近而立。”
“那也比我小了将近二十岁呢，在我看来，可不就是小皇帝？”
他伸手将烟袋取下。
“暗影卫，既是暗处，又怎么有影子？”他抬头看向远方，“有光亮的地方才有影子。”
“抱歉。”我知道这个人，他没干什么坏事，就是经常胡说八道，在我看来，罪不至死。
我的刀下亦有不少亡魂，但从来没有这么犹豫过。
曾经战火四起，我坚信，我手里握着刀，是为了一个太平盛世。
但是这个人，并不是挑起战火的人，他只是希望这个世界好一点，再好一点。
可是皇帝说，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人。
他们有着超越时代的认知，注定会成为引起风暴的漩涡。
风吹起那个人乱糟糟的蓬发。
“你啊，竟然还这么心软。”他摸了摸头，呵呵一笑，“在这个时代，你的善良，对你未必是好事，但对世人而言是好事。”
我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不，对我而言，一样是好事。”
我心里有一团火，那团火支撑着我。
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到毫无愧疚地杀戮，那团火会被熄灭，我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他叹了口气。
“你觉得皇帝是对的吗？”
我说：“未必是错的。”
那个人又笑了。
他问：“你觉得他是好皇帝吗？”
我答：“现在天下太平了。”
他再次问我：“你觉得现在很好吗？”
我呼出一口气：“现在是最好的局面了。”
他垂下眸子，“他知道你的朋友中有穿越者吗？”
那天是个晴天，万里无云，一同今日。
那是自暗影卫成立以来，第一次抓到穿越者。
是皇帝亲自抓的。
我知道的时候，穿越者被五花大绑，被皇帝的护卫一脚踹在地上。
起因是他不肯跪皇帝。
“我陈来，跪天跪地跪祖宗……”陈来顿了顿，还有闲心给自己补漏洞，“跪老婆跪恩人……喝多了酒也跪室友，就是不跪你这王八蛋！”
我在一侧给皇帝行礼，竟也有心思乱想。
我在想：这人要跪的时候还真多。
陈来看到我，怒目圆瞪，他冲我嚷嚷：“好你个江辞月，你个浓眉大眼——你个漂亮小姑娘，竟然也……好啊好啊，古代土著还真是靠不住。”
他趴在地上，像条咸鱼。
陈来不会武，他只会太极，还只会一点，甚至不如邹奶奶打得好。
被人踹了一脚，他不想跪，顺势趴了下来。
皇帝看向我：“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
“你知道他是穿越者吗？”
“知道。”
皇帝斥道：“为什么不禀告？你难道不知道暗影卫因何而立！”
我知道，但……
“但你心存侥幸，你告诉自己，你的朋友们虽然是穿越者，但他们没什么本事，就像陈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而已，他制造不出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也没有蛊惑天下的唇舌，他天真笨拙，清澈而又愚蠢。”
我回过神来，天朗气清，入目的依旧是乱蓬蓬的头发。
“你希望他们能作为这个时代，最普通的老百姓，过着平淡无奇但鲜活的一生。”
“是，”手指在刀柄上摩挲，“我是这么想的。”
一张张面孔在我眼前闪过，我记得他们的名字。
——小月，你看过《神话》吗？
——你的手真巧，能不能帮我也扎一个？
——侠女啊小月，我是没这本事，只能披个床单当仙女了。
——小月，过来给邹奶奶认个针。
——虽然我不想考试，但也不想没得考啊！
……
陈来死了，秦晓死了，赵然，丁雅，孙佳荷，孟雨，邹奶奶……
他们都死了。
或直接，或间接，死于我手。
皇帝说，我会改变的，只要我杀得够多，因为穿越者的存在本就是错误，我，只是在抹掉这个错误而已。
“世事不由人，这话半点不错，不过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空气中还有碎木屑的味道。
飞扬的细碎在阳光下，好似碎金。
有些东西，就像是撑起天地的神柱，我无法撼动。
我出小院的时候，在外面等我的暗影卫迎了上来。
她递给我一张手帕，示意我擦一擦手上的血。
“大人，他……”
“他已经死了。”
她略带怜悯地看向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皇帝给了我暗影卫首领的位置，是看重我吗？是栽培我吗？
或许吧。
或许，他更希望我是一把刀，冷血无情，为他所用。
又或许，他有病，想看我堕入无边地狱。
她与我同行。
我问：“叶随呢？”
“刚走，大人，叶随一向自傲，皇帝让他当暗影卫副统领，他难免有其他心思，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我若是刽子手，叶随便是监斩官。
现在，他正赶往皇城，欲向皇帝禀告今日之事。
山路崎岖，我看向前路。
我看不到尽头。
我唤她，“梁笑。”
“属下在。”
“我想回家了。”
皇帝手中有一份名单，如今已经划得差不多了。
他微笑着看向我。
“感觉如何？”
“回陛下，臣心中已无波澜。”
他侧头，眼睛瞥向我的手。
“确实，你往日紧张或者说慌，手总是下意识摩挲你那把刀，方才答话，手指未动，可见已有改变。”
疑惑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我确信我意识到之后迅速收敛了神情，但还是被皇帝看到了。
也对，一直盯着，又怎会错过。
皇帝哈哈大笑，摆手让我离开。
“人是可以改变的。”
“人是会变的。”
“人，本来就会变。”
皇帝已经让我离开了，这些话，我不确定是说给我听的，还是他的自言自语。
但身为陛下的臣子，我自然不能忽视皇帝的话。
我谢恩：“陛下说得没错，臣此刻深以为然。”
他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去吧。”
“是，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