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好,是的。谢谢惠顾。”

    店员小姐在炫目的灯光下露出了十分的微笑,结城花子拎过袋子,也对她挤出一点微笑。大抵是节日的缘故,店面里挂着形形色色诡谲的装饰,年年都有万圣节,年年都要庆贺。

    往年花子并不怎么关注这些,说来说去原因还是贫穷。十月的东京对她来说依旧寒风瑟瑟。花子小心地把巧克力护进怀里,另一只手去推门。

    玻璃门能轻盈透彻地映照玲琅的商品,但确实沉重,花子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打开了它。门内门外间隔出两个世界,霎时间原本只是肉眼看见的喧哗像风暴翻滚至身前,笼罩了她。

    整条街上都是奇装异服的人,朴素的结城花子倒更像一个突兀的意外。她还穿着平常的棉服外套,里面是还没来得及换下的黑色店服,格格不入。

    人群像沙丁鱼罐头,挤挤挨挨,混乱高昂。

    “我听说不少人特地从茨城和栃木赶过来。”

    花子想起了美纱说话时泛起红晕的脸颊。

    10月31日的涩谷人声鼎沸。

    结城花子平静地戴上了口罩,素白的一张脸上只剩下清凌凌的眼睛。拢了拢怀中的纸袋,她慢慢走进了人群。

    ——明天还要去松下阿姨那里帮忙,今天门口的便当大概是她放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

    ——打工的地方应该换一个了,美纱最近总是请假,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很辛苦。可是工作很难找。

    “没有人来管管吗?!”

    ——欠了三个月的房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再过一个月又要开始攒学费了。

    “喂!!————”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已经不是只有欢呼了。缓慢的黑色漩涡慢慢收紧,结城花子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绪,抬起头。

    人群已经很久没有走动了。花子后知后觉。不安蛰伏在空气里。

    周围有低声抱怨,有大吵大闹,但一切还算可控。

    到底发生了什么?花子茫然的观察四周,可除了有些浮躁的人群,她依旧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有发生。

    直到。

    “啊———!”

    一个穿着超人服,踉踉跄跄像石头一样滚过来的人在刺耳地尖叫,有人试图按住不断挣扎的他。

    “被吸进去了!——全都被吸进去了!!”他用很响的声音惨叫。

    “喂喂!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不知道啊,突然很快地冲过来,是个疯子吧?”

    “真是的,为什么不能管管这些精神失常的人?莫名其妙被关在这里已经够烦了。”

    “不能有点同理心吗?一群冷血的东西!”

    人群是本就沸腾的油锅,此刻落入了一滴要命的水。尖叫的人射出了契科夫之枪,焦虑无序瞬间掌控局势。很多人开始互相争吵,因为一点小事。

    狭窄地形中发生动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花子只有无辜的、瘦弱的躯体,在毫不留情的人潮中能轻而易举地被摧毁。她不想明天的报纸中出现自己的身影。

    花子小心翼翼的后退,她的位置离那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比较远,周围的人还算冷静。那么现在该做的,就是悄悄找到安全的地方。

    右手环抱着纸袋,花子用左手摸出了手机。正好八点整。花子慢慢走到了几个女孩身边,她们化着精致的妆容,蓬松华丽的裙摆是芬芳的粉色,浮云一样起伏轻盈,靠近点就能闻到一阵甜蜜的香味。

    “一群酒精上头的疯子!”她们也在抱怨。

    女孩子聚在一起总要聊聊天,美纱也老凑到花子身边讲话,虽然花子觉得她们两个应该算不上朋友。毕竟美纱嫌弃花子孤僻、不时髦。

    “你今年万圣节也不准备去玩一玩吗?很热闹的。”美纱眨着刷了长长睫毛的眼睛,凑近了问花子:“小林君约我去涩谷,说不准要和我告白了。”说完她就得意又羞涩的笑起来。

    花子知道她应该不是真的可惜,毕竟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在那天请假,因为老板是她亲戚。花子当然不可以。所以只好点点头,小声说不去。

    美纱果然又露出怜悯和隐含的一点点高傲,开始竭力劝说花子:“哎,你就是太不愿意尝试,你这样当然是不会受欢迎的,要我说就去涨涨见识也好。”

    花子一边拿出抹布沥水一边装作在听,美纱在宣泄完她的倾诉欲,最后又劝告一遍她:“哪怕去买点巧克力,你知道吗?那家是比利时的牌子,去尝尝也好。说不准你就能懂得什么是年轻人、正常人的喜好,说不准大家看到你的改变你就受欢迎了。”

    花子停下擦桌子的手,什么是正常人、年轻人的喜好?而美纱已经像翩跹的小鸟飞走了,充满快活,蓬勃。仅仅一块巧克力就能变得受欢迎吗?当然不可能。花子清楚地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可现在这袋被自己否定的东西就在怀中。

    哪怕体验一下美纱口中正常人的生活也好,花子这么告诉自己的。

    已经8点30了。

    花子看到工作人员拉起警戒线围绕住了人群,大概这就是他们所口中的被关住了。怎么还没解决呢。她漫无目的扫视全场。

    8点31分。

    就像变魔术一样,灰色的幕布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了一个口子,花子慢慢睁大眼睛,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慢条斯理的划开了黑色的膜布。

    花子确信他绝对打开了什么,但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能看到那个很高挑,一身黑的男人轻巧的迈入了这块危险区域。

    那实在是一个很耀眼的人,大概会被全世界都喜欢。不论是洁净如雪般闪耀的白发还是线条流畅分明的侧影,像一块永远陈列在明亮灯光下的名贵钻石原料,是能折射出彩虹般玓瓑生辉的发光体。

    浑然天成,如此轻易地就能和所有人区别开来。

    他隐含丰润的嘴唇张张合合,花子离得遥远听不清具体讲了什么,他太从容了。

    他打开的是什么东西?花子还未思考出什么,那个不同凡响的人突然朝这边略微侧过头。

    花子那颗深埋于巧克力底下的心开始有预感般强力的跳动,她看见了他掀起一点眼罩。隐藏在布料下的,一瞬间,露出晶莹剔透如同钻石断裂横截面的璀璨蓝色眼睛。

    他用一只眼睛看着她。然后陡然流露出一点像黑夜中点燃的一簇烟火般闪烁的微笑。

    “天呐,你看那边!”

    花子身边的女孩子们激动地尖叫起来,那个人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气定神闲地大步离去。

    太奇怪了,花子想,刚刚被揭开的是什么。

    第六感像一根跳跃的针,扎的花子脑海剧烈的疼痛。一个念头突兀的出现。离开这里,走得再远一点,离开这里!一切不寻常的事件都在告诉她。

    花子开始转身,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

    这里不行!

    还要再隐蔽一点!

    再往前跑!

    是谁在和她说话?

    花子不小心撞到了很多人,像一只惊群的鸟。但她最终抵达了安心的巢。这是一个很小的巷子,勉强塞下几个废旧纸盒和她。

    花子蹲在纸盒堆里,剧烈运动所带来的余波还在一阵一阵地攻击她脆弱的躯体。花子在大口喘息,她安静地缩在这里等待平复。

    时间在昏暗的角落过得很快,世界好像向花子掀开了灰色的一角,露出了长满獠牙的深渊。花子开始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关于一个奇怪的男人突然掀开空气从里面冒出来。

    花子又开始发呆,她还在喘息,毕竟她营养不良,又很久没有这么剧烈的奔跑这么长时间。幸好巧克力还稳稳地在怀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

    “怪、怪物!救命啊啊啊啊———”

    啊啊。花子听到了血液喷洒的声音,迸发的、奔腾的、流淌的、在血管里的血液。花子不可置信的抬起颤抖的手,慢慢、慢慢捂住了还在喘息的嘴唇。除了尖叫,她在昏暗中只能听见心脏忠诚跳动的蓬勃力量。

    直到眼睛酸痛到无法忍受紧紧闭合,花子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冷静一点,不能让人发现,花子告诉自己。

    ——停下来。

    快停下来吧。

    花子开始苦苦哀求还在颤栗的,无辜的、瘦弱的躯体。不能被发现了,她应该安静的在这里。此起彼伏的尖叫是一段无法忍受音频,她听到了大厦倾圮的巨响,也听到了燃烧的、撕裂的以及眼泪的声音。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快点结束吧。

    结城花子如是祈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花子细弱的腿早就承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蹲姿,她突然不受控制坐了下去,发出轻微的响声。

    所有一切已经停止了,花子在恐惧中发觉。是万籁俱寂的夜晚。

    黯淡的手机显示23点02分。

    一种相当奇怪的意识在促使花子出去。她慢慢的站起来,扶着墙一点一点磨蹭。出去可以获得什么,快站起来。花子茫然的想。

    外面是什么?

    花子恐惧的张大眼睛。是干涸的红色河床。昏蒙月光照耀下暗沉发黑的地面,白色的肉/体开始溶解,腐烂的油脂肌肉里裸露出骨骼。花子想起在沙滩看到的,被黑色海浪冲上岸的,一片死去的鱼群。

    发灰的眼珠子映照着空旷的街道,只有一个人还始终站立在这里。

    花子又开始颤抖,难以控制的浓烈的血腥气突破口罩冲进鼻腔。她想发出一点尖叫,无论是为了什么。但嗓子被这股气味堵住了,她只好继续往前走。

    她的腿好像也开始扭曲了,花子想。她感到钻心的疼痛。

    涩谷实在太冷了。

    再向前走。

    花子停下了。

    一张圆润的脸侧卧在肮脏的地上,睁得很大的眼睛流淌出透明的浆液,她静静躺在那里,皮肉反射出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啊…啊。”花子能出声了。但她说不出话来。

    美纱扮作了纯洁的天使。也许是因为装扮,她看上去还像象牙人偶般端庄,下一秒就要向花子露出微笑。

    花子放下了捧在怀里的纸袋,把它攥紧在右手。

    美纱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她:“今天我要请假,拜托你了。”她是这么说的。

    美纱这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她。

    花子茫然的回望她。

    “呜——”嗓子里挤压出奇怪的声音。花子终于意识到了,这些在地上狼狈的,丑陋的。

    是她的同类啊。

    花子的腿开始痛苦地往后退。她开始干呕,是一只手把她的内脏用力地拽出来,翻来覆去的恶心。

    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她还没来得及吃饭。她花了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份巧克力。

    花子应该撞到了一个人。但在跌倒的瞬间,她碰到的那个东西一下消失了。她没有阻力地径直向后倒去。

    她跌坐在了血泊中。

    那袋金贵的、了不起的巧克力滚落了出来。

    粘稠冰冷的液体覆盖在花子身上。花子充满恐惧地看着沾满鲜血的手掌,牙龈和躯体一起颤抖,她开始小声啜泣。

    难以自持的高档巧克力的浓香扑鼻而来和冰冷的血腥气混合到一起。

    “恩?——”

    花子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她应该不久前听见过。她含着眼泪茫然的顺着声音看过去。

    “呀——是巧克力的香味吗?”

    金箔包裹的巧克力糖果堆里,有一个长满眼睛,诡异的盒子。

    它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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