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安将把玩在手中的酒杯放下,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酒液已经微凉,他将酒杯推倒方孝城面前。
“这酒看着不怎么样。”
余安的声音平淡好似同人唠家常,当每一个字又像是从暗处爬出的毒蛇,让人心头一紧。
王胜沉默着坐到余安身旁,此刻的余安仿若最深邃的宇宙,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空气中弥漫都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柄杀人无数的冰雪白刃在空中缓缓消散,化作无数细小的冰晶,如同细雨般轻柔却又惊悚地落在方孝城的脸上。
每一滴水珠都像是致命的杀机,让方孝城浑身颤抖,却连眼皮都不敢轻易眨动,生怕下一个瞬间便是万劫不复。
宋凛浑身上下散发着寒冷而清晰的气息,像是被冰雪包裹,他连声音都刺骨的冷。
“三分十九秒。”
三分十九秒,宋凛是在回答余安刚才的问题。
他,仅仅需要三分十九秒,就能将上位者堆砌起来的权势和财富如狂风骤雪般撕得粉碎,将他们重新拖入那个最为古老和残酷的世界—弱肉强食,生存法再次被鲜血淋漓地诠释。
王胜清晰地意识到,天人,即便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文明光辉之下,却依旧固守着弱肉强食这所谓老而低级的丛林法则。他们从未能真正迈入更高层次的文明进化。
那么,余安,这个受到众多天人或尊敬、或服从的天人,他的真实面孔,又是一头怎么样的凶兽?
余安示意方孝城坐回位置上,这位嚣张无比的榆阳首富坐回他刚刚的位置上,却再也无法将腰挺直了。
宋凛一瘸一拐地将四周的窗户全部打开,风吹散满堂的余香,一呼一吸间变成风雪的味道,宋凛坐到余安的另一旁,拿起茶具,重新冲洗,再沏茶。
王胜这才有想起来,宋凛的腿受伤了,第二,宋凛的听力非常好。
余安倚靠在后背上,他的神情云淡风轻,好似方才的惊心动魄于他而言不过是微风拂过湖面,无法泛起内心的丝毫波澜。
“我刚刚一直在想,无法拒绝的价码究竟是什么?”
方孝城好像一只受惊的猫,他急切而诚恳地说:“余安先生,这我是真的不知道!”
“没问你。”
余安托着腮,继续自言自语道:“我猜猜看啊,是长生吧,他们跟你的老大交易了长生。”
他怜悯地打量着方孝城,“可惜,你在拿生命冒险,你老大却取走了你的果实,根本没你份。你们人类啊,总是这样。”
长生?王胜吃惊地看向余安,不知他为何提到这个。
但是,不是不可能,风锦宜的案子牵涉到裴婉,而裴婉的存在证明了长生丹的真实存在,长生是人类无法抵抗的诱惑。
假如余安没猜错,委托方孝城的人,真是制造风锦宜案件的幕后黑手,那么以他们对风锦宜的了解,未必不知道有关长生丹的线索。
方孝城脸上闪过忌恨,他明知这是离间计,但谁让他刚刚在生死前走了一遭,他此刻控制不住地迁怒。
况且,宋凛还坐在一旁,看起来不介意再多宰一个的样子,他声音沙哑地说:“你想要什么?”
余安双手一摊,“我打算空手套白狼,什么都行。”
方孝城惊讶抬头,“你打算放过我?”
余安扬眉,“谁让你是这么多人的老板呢,他们可全靠你发工资啊。”
方孝城先是小心翼翼地看向宋凛的方向,再望向门口,“那他们呢?”
余安扶额,“不是你让他们来杀我的吗?现在被反杀,倒成我的责任了。”
方孝城哑然。
他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会把视频给你的。”
“多谢。”余安将宋凛刚沏的茶放到方孝城面前。
“此外,方老板,塞壬的解药?”
“这是国科院的毒,我们只拿了毒,没拿解药。”方孝城打量着余安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就是我们都下毒了,就没想过去解,您能理解我们吧?”
讲完这句话,方孝城颤抖在等待屠刀的落下。
“就说是你们没有解药?”王胜焦急地说,“那我们怎么办?”
“这是国科院的毒,国科院有解药,对你们来说,就是提个报告的事。”
“喝茶吧。”余安淡然地说,神色自始至终毫无变化。
方孝城偷看了宋凛一眼,惨白着脸喝下此生最难咽下的茶。
还有比这更荒诞的吗,他刚刚差点死在这人手上,现在却在喝他的茶。
余安自觉很公平,他给王胜也递了杯,温和道:“看你吓得,压压惊。”
王胜也喝了口,没滋没味的,什么都没尝出来。
最后,余安也喝下一口,醇香甘美,他点点头,“不错。”
宋凛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细看能发现他眼底的一丝喜悦。
余安恐怕是在场最轻松的那一个了,“真好,今天也是收获丰富的一天。”
方孝城压着恐惧,僵笑着向余安道别,走出门去。
他站在木门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打开外面的死亡展览馆,从一具一具站立的雪白雕塑中穿行,再次被吓得眼泪横流,风声更大了。
室内温度依旧舒适,王胜拿着茶杯一动不动,余安问:“想什么呢,怎么入迷?”
王胜回过神来,死神还在低眉顺眼地坐在余安身后,撒那特斯死了,宋凛的真正实力,他跟余安的关系以及他要怎么做。
王胜说了最要紧的,“你们杀人。”
余安一乐,眉眼带笑,“终于知道害怕了?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劝告。”
一般人余安还没这耐心,想作死就让他作,只是谁让王胜实在聪明,他起了爱才之心。
王胜沉默良久,余安也不催促,这种事情是该认真想想。
余安看向宋凛,谁能想到天人院的S级特派官最擅长的不是打架而是暗杀。
明明宋凛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怎么还是没人去考虑一下宋凛会帮他,余安摇摇头,太蠢了。
余安掰着手指继续算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待茶水彻底凉透后,王胜终于说话了,“是天人想拉燕惊月下马?”
余安很满意地点点头,他在惊叹,怎么会有人回回都能找到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点,就像这是他的本能。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滥杀无辜?”
“撒那特斯哪怕逮捕归案,也是要枪毙的,我没这么迂腐。”
“所以,你听燕惊月的?”王胜问道。
“刚刚不说了吗,我欠他人情。”
“你和燕惊月合作能控制住天人族吗?”
余安真的惊讶了,他没料到王胜会想到这一层,他心里拐了个九曲十八弯,“基本控制在台面下。”
“足够了。”王胜要求也不高,见识过天人的凶残后,他只是想要维持住现如今的平静。
从前,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看似平静的异能界,少了燕惊月会发生什么?
“燕惊月必须待在那个位置上,我会跟你们合作。”
余安给他上了一课,天人远比他想象地危险,就连看似正派,活得冷冰冰的宋凛,实际上也是个凶残疯子。
而燕惊月就像是人族抽卡抽出的SSR,作为一个天人族长,他却站在了人族立场,更重要的是他能够管制住这群危险分子,这样的燕惊月,珍贵且稀有。
余安笑意更盛了,“到嘴的鸭子竟然送给燕惊月了,不过,期待你们见面的一天。”
王胜不适打了个寒颤,他需要时间重新适应余安的笑容。
余安才懒得猜王胜在想什么,他喝完最后一口茶,出门去,淡定地走过一座座冰雕,在唯一躺着的女孩身旁停下,蹲下身,去替遭了无妄之灾的女孩合上眼帘。
他低声念道:“尘归尘,土归土。然魂归何处?后土是之。生,死为终,死,生之始,是云何空何黯,何伤何苦,何藏何避?”
语毕,他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王胜叹了声气,找人来处理的现场,出来这么大的事,这间茶馆的主人也该出现了。
半路上,余安收到蒋岚的消息。
蒋岚:我找到了欧国栋的尸体。
死了,为什么?
余安想到昨日才见过的那个瘸腿男孩,他还患有抑郁症。
余安:报警吧。另外,妥善安置他的孩子
蒋岚:ok。
余安想,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而言,他也帮不了多少,就算想帮,只能希望那位陈姐能够照顾好他了。
很快,两人回到异管局,异能医生检查了两人的身体情况。
“确实是塞壬。”检查完毕,异能医生去了药房亲自给二人配解药,便唠叨道:“还好你们遇上我,这世上能解塞壬的人不多。”
王胜用棉签摁这针口,好奇地问:“陈医生,这话怎么说?”
“这是新毒,国科院刚捣腾出来的,等级是绝密,知道的人都不多,能见到的就更少了,你说有几个人会解?”
异能医生将两管装散发着奇异怪味无色液体的量杯递给王胜和余安,“塞壬的解药,喝了吧 ,喝完观察半小时,异能应该就能回来了。”
王胜嗅了嗅味道,忍着恶心一口闷了喝完,整个人都恶寒地抖了一下,忍不住地又闷了整瓶矿泉水才冲淡嘴里的怪味,可还是觉得,连肚子都恶心得难受,王胜忍不住说:“陈医生,你没故意整我吧,这也太难喝了。”
“我会配这解药,你就谢天谢地吧,你没见我都是拿着量杯给你们的,就是生怕配比不对,解不了毒,还故意整你?”
宁得罪小人,勿得罪医生,王胜讨好地说:“陈医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实在是刚刚这味道太难恶心,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故意折腾我们的。”
余安见王胜喝完这半晌还能谈笑风生,拿着量表也一口闷了,喝完后,也忍不住倒了杯温水,冲淡嘴里的味道,实在太难喝了!
“没事。”异能医生拿走两人面前的量杯冲洗洗干净,坐会两人面前,好奇地问:“你们从哪里中的塞壬?国科院的绝密毒药都能弄到,对面不简单呀?”
王胜没做正面回答:“这毒这么厉害,陈医生会解塞壬,也很不简单。”
异能医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的事没什么不可说的,我参与了塞壬的研发,自然也就知道如何解,但是,王警官你今日的行动似乎局里事先是一点都不知情呀。”
“陈医生,事发突然,没报备到局里很奇怪吗?你似乎想得太多了。”王胜意味深长地说。
“是吗?”异能医生茫然地眨了下眼睛,“最近看了几部宫斗剧,看着娘娘们勾心斗角的,总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不自觉代入了。”
王胜:“……”
宫斗剧?原来刚刚陈医生奇奇怪怪地氛围是宫斗剧腌入味了吗?
王胜忍不住吐槽道:“陈医生平时涉猎甚广。不过还是不要代入到工作当中比较好。”
半小时后,两人的异能回来,方孝城也已经将视频送上。
林晓冬坐在主位操控着视频,画面飞快流逝,余安向右下角瞟了眼,36倍速,难怪他跟不上了。
王胜也无奈地移开目光,他的动态视力同样到此为止了。
余安感叹,“术业有专攻啊。”
林晓冬啪地停住画面,将画面往回倒,“这里。”
画面上,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月光如细纱般轻轻洒落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别墅外墨绿色的草丛里,突兀地出现仅有光斑大小的嫩绿,像是草丛里新长的嫩芽。
“这是忽然出现的,前一秒还没这嫩芽。”林晓冬将前一秒的画面调出,两相对比,果然如此。
王胜沉声道:“木系异能。”
余安点头,世间异能共六种,金木水火土加上特殊系,异能不分上下,实力高低全凭使用者自己对异能的掌控。
其中特殊系最为少见,譬如宋凛的风和雪都是特殊系,还是双异能,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
宋凛自己非但天赋卓绝、悟性极高,还肯努力,短短五百岁的年纪,便能跟他们这些两千岁的老家伙打得有来有回,傲得不行。
余安自己也想不懂为什么宋凛会崇拜他,不过,主动送上门来的帮手不用白不用。
林晓冬继续浏览视频,不一会她又停下几次,都是忽然多出的枝丫。
林晓冬将这些枝丫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连在一起看,最后组成一条通往风锦宜别墅的线路。
王胜将这条路线贴到线索板上,“案发前的一天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木系异能者,我之前的猜测需要推翻。”
“事发前一天,木系异能者找上已经隐居多年的风锦宜,而风锦宜在第二天就制造了长安街事件,有理由推测,他们的谈话内容跟风锦宜的发疯密切相关。”
“那么目的呢?”王胜自言自语地咬着手指。
“从结果来看,风锦宜只是他们的刀,那么他们要杀的是谁?燕惊月吗?不对,与燕惊月无关,掰倒燕惊月只是附带。还有,他们如何断定风锦宜会怎么做?”
王胜忽然眼睛一亮,看向余安,“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风锦宜杀谁不重要,怎么杀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本身,他杀人了。”
余安鼓励地看着王胜,“那现在就有两个选择,风锦宜杀人这件事里,风锦宜是重点,还是杀人是重点?”
王胜讶然,眼睛更亮了,呼吸也变得急促。
是啊,因为杀人的是风锦宜,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个凶手,而坐在天平另一段的受害者却鲜少有人关注。
又因为这是个随机杀人事件,他们下意识疏忽了他们。
王胜站不住了,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想不通,当晚风锦宜是误入长安街,地点随机,在场的人也是不固定的,他们连风锦宜什么时候动手,会不会动手都摸不准,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胜看向余安,他可能知道答案了。
今早他已经领教过一会这个人脑子转得究竟有多快,现在又领会了一回这人思维的缜密。
他要问余安吗?
开口的事而已,可是今早他才说要做余安的合作者,合作的基础是平等。
王胜默念福尔摩斯三次,排除了所有可能后,剩下那个再离谱,也是真相。
“风锦宜不是重点,死了谁不是重点,那就只剩下死了人这件事。他们需要的是死人。”
余安赞许地拍拍王胜的肩膀,“去重新调查案发经过吧。”
有林晓冬在,这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问题是,之前林晓冬就没发现过异常,现在只能他们两个慢慢看。
案发当晚,风锦宜点燃了附近的几个小摊铺,之后引发煤气罐爆炸,造成三十七人死亡,多人受伤。
最先接到报案的是消防队,之后是异管局安插在榆阳各处的异能数值监测仪越过临界点。
之后异管局迅速接管了现场,他们将消防队拦在街区外,并派遣一支行动队进入长安街控制风锦宜,同时开展救援工作。
但是风锦宜的异能火焰实在太过诡异,一般的水不提,就连水系异能者也无法扑灭他的火焰。
行动队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凝聚出来的水被火焰蒸发,产生的水蒸气还反过来灼伤了他们几个队员。
现场的人连靠近风锦宜也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向天人院的宋凛求援。
宋凛很快赶到,长安街外围的火焰已经全部被行动队的人熄灭,外围的所有人也都被救出。
现场只剩风锦宜的异能火还在燃烧。
宋凛骑着摩托车孤身闯入那团火中,紧接着,天际风云变幻,原本沉寂的夜空仿佛被撕裂成两半。
天空之上,鹅毛般的大雪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地面下的熊熊烈火,雪与火的对撞,形成了鲜明而震撼的对比。
繁华的长安街瞬间化作了雪与火交织的疯狂战场。
异能风暴在空中激烈碰撞,雪花如同锋利的刀刃,疯狂地切割着火舌,将嚣张的气焰一寸寸削弱;而火焰也不甘示弱,以它炽热的心脏吞噬着每一片敢于靠近的雪花,化作袅袅青烟,升腾于半空。
皑皑白雪仿若自苍穹深处源源不断地倾泻,逐渐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火焰紧紧包裹。
火光在雪的覆盖下变得微弱而挣扎,最终,在那片无尽的白色覆盖下,火焰失去了最后的抵抗,缓缓熄灭。
行动队的人迅速往里冲,里面的情形却出人意料。
以异能对撞的结果看,无疑是宋凛赢了。
但是,宋凛此刻却瘫坐在炽热的地上,浑身布满伤痕,脖子正被风锦宜用一柄水果刀指着,而宋凛拿着冰刀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异能上,毫无疑问,宋凛赢了,可从结果上看,宋凛却输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