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地方僻静,分里外两间,设计者匠心独具,每处都花了心思,整个书房看起来格外清雅。
楚璃月第一次来,走进书房,迎面是一张雕兰红檀木桌,桌上堆着书籍,摆放笔墨纸砚,后面是一排书架,并没有其他人。
她正疑惑,难道公子还没有过来?
扭头就看见一旁珠帘后立着一个月白屏风。屏风后隐隐约约有个端坐的修长身影。
那人影侧头,看着窗外,不知看什么正看的入迷,连她进来这么久了,都没有发现。
只略迟疑,楚璃月弯腰行了一礼。
“可是公子找我?”
屏风后的人纹丝未动。
楚璃月一顿,眼前的人应当就是救她的恩人。她继续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此番入京,来的匆忙,对京城也不甚熟悉,不知公子名讳,但想来也是仁善之家。此番能得公子相救,更是不胜感激。”
楚璃月站在珠帘屏风外,隔着两层,看人只能看清个模糊的轮廓,但隐约能看出来,里面的人姿态随意却不松散,身体修长,仪态端立,姿容不凡。
想来也是京城的富贵人家。
这和她之前之前的猜想一样,公子家中富庶,这样一来,他救下自己,自己拿这五百两,就想偿还救命之恩,确是有些太没诚意。
她说完这些,屏风后面的人等了片刻,像是才听见有人进来,缓缓回过头,坐正,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不理会楚璃月。
楚璃月眉头微皱。
室内只能听见倒茶时的水流声,但倒茶人姿态闲适,似乎尚未觉得有何不妥。
楚璃月上前一步,目光直视前方身影,继续道:“此番打扰实在冒昧。原本听芝儿说公子找我,想来应当也没什么大事。小女子得救,对恩人心中实在感激,只可惜此番离家匆忙,只能略备薄礼,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现在我也没有大碍,实在不好意思再劳烦府上。”
楚璃月说完,等了一瞬,见人还是没说话,转身将银票放在桌上。
“还有我带的奴仆,不好意思再麻烦公子医治,公子大恩,日后必福报绵延,前程似锦。”
楚璃月说着客气话,心里记挂着带来的丫环仆人,等待面前人的回应。
她说完,屏风后终于有了声音,杯盏被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瓷器的碰撞声,紧接着传出一声嗤笑。
“小姐可真心善。”
楚璃月一僵。
她原本就担心这五百两是否太过寒酸敷衍,听见这声嗤笑,下意识就觉得对面的公子已经知晓,不屑一顾,才会如此。
但在听见声音的一瞬,楚璃月心中闪过一丝熟悉。
只是这一丝熟悉多年不见,藏在心里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平日连拿出来回忆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并未在意,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世上连长相相似的人都不知凡几,何况只是声音。
楚璃月不做多想,只以为他是对报酬不满意。
“此事是我做的不对。不过家中父亲正是知州,虽不在京城,可也有亲友,公子若是有需要,我也可以从周中周转一二。以报公子救命之恩。”
事情和她想的有偏差,楚璃月回忆起在凌州,父亲身边就经常出现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只更想快点摆脱此人,不愿徒惹麻烦。
“呵。”
屏风内人影动作,男子站起身,看向她。
隔着屏风珠帘,那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楚璃月身上。似乎在打探她话中的真假,又像是在评估,能凭借这个救命之恩,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楚璃月强忍心中不适,只任他打量。
片刻,屏风里男子悠悠开口:“可是据我所知,楚大人半月前被贬,此时只是一介白衣,至于楚姑娘所说的亲友——”
男子语气一顿,抬脚走到屏风前。
“说的可是礼部侍郎,赵杰余,赵大人。他嘛——似乎对我并没有助益。”
没了屏风遮挡,只中间隔着珠帘,男子整个身形暴露在楚璃月面前。
男子看着眼前目露惊讶的女子,眼中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在看路上无意遇见的,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开口却是:“许久未见了,楚姑娘。”
楚璃月从听着声音,思绪就开始发飘。哪怕一直在提醒自己,可脑子总是控制不住多想。
直到,听到:楚姑娘——
楚璃月脑子一片混乱,乱七八糟的想了许多,一瞬间,思绪从凌州一路飞到京城,从五年前,又到现在。一幅幅画面,模糊晃动着从眼前闪过,可处处又那么清晰,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她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看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藏蓝锦绣袍子的男子。
楚璃月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混乱且群魔乱舞的画面,熙熙攘攘,或欢笑或闷声的哭泣,满腹的委屈,紧绷一线的思绪,忐忑迷茫,据理力争……
全都消失,只有一片白,耳边甚至还起了幻听。
也是这个声音,软着调子唤她:
“阿月。”
震惊过后,楚璃月心中一阵慌乱。
怎么,会是他!
在这种时候,她手脚不知往哪里放。眼前的人还在看她,只是和以前天差地别,位置颠倒。若不是他音容未变,楚璃月都要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他变太多了。
楚璃月眼中震惊神色未褪去,先是有些难堪的侧了身子,目光错开。
她不敢再看。
毕竟当初都是她的错,是她愧对他。
楚璃月心里漫出苦涩,是她先对不起谢顾清。
谢顾清见她走神,面上带着不耐,提醒道:“楚姑娘,以为呢?”
和她记忆里温润清朗的声音不同,面前男子的声音仿佛带着凛冬的寒冰,不耐烦的喊她:“楚姑娘”。
楚璃月眉眼低垂,艰难应道:“公,公子说的有理。”
楚璃月心里发苦,可也知道面前一切不过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喉头哽住,开口都有几分艰难。
“只是不知道公子想要什么,若我能帮,一定尽力。”
谢顾清淡淡:“你觉得,现在的你能给我什么?”
楚璃月稳定心神,抬起头,看向前面的男子。
谢顾清继续往前走,抬手将面前的珠帘推到一边,走到楚璃月面前。
此时两人之间再也没有遮拦。
隔了五年,又仿佛隔了沧海桑田,楚璃月第一次,又清晰的看清眼前的人。
青年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风发意气,没了修长隽秀,但却肩膀宽厚,身姿挺拔高大。就像是一块璞玉,历经风雨,雕刻琢磨,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
他变得沉稳,面容轮廓也比以前更加深刻,再想看的仔细,也只能从中窥见愈来愈少的熟悉感。
楚璃月没说话。
谢顾清给她时间思考,也不催促。
楚璃月嘴角绷紧,一时无言,此时的她确实没有什么能帮谢顾清的。
这些年她虽然竭力在避免知道这人的任何消息,可那是谢顾清,连前首辅都亲口夸赞,‘此子非池中之物,胜他年轻甚多’的谢顾清。是连中三元前途不可限量的状元郎,是深得帝心,五年三升,入翰林,进内阁,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她不用打探,满大街随便抓一个人,都能如数家珍。
而她现在,罪臣之女,身无长物。
她什么做不了。
虽然是事实,可楚璃月还是嘴中泛起苦涩,只硬着头皮问:“你要如何?”
无论谢顾清要什么,她欠人家的,就算拼了性命,也给他就是了!
从此一别两宽,也不会再见罢了。
楚璃月强迫自己抬头看他,盯着人神色,等他开口。
谢顾清也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
他淡淡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缺,自然也没有什么从你那里得到的。不过就是我开口,你确定你能做到吗?还是说——”
谢顾清笑了一下,眼中闪过自嘲,“楚姑娘以为,谢某救姑娘就是应当 ,对你旧情难忘,不能自己,挟恩图报,以此来让楚姑娘做些什么吧?”
他面上带笑,眼中却一片冰冷,看这楚璃月,像是在看她笑话,又像是在期待她在听到这样的侮辱的话语是会作出什么样的神情。
反驳吗?
楚璃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谢顾清这话,就是是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谢顾清怨她。
楚璃月听着这句满是恶意的话语中,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个问题。这一个多月,她从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突逢大变,孤立无援心里说不迷茫痛苦也是不可能的。但这些情绪被她隐藏的很好,至少在这之前,她自己以为自己隐藏的极好。现在,被谢顾清这样一刺激,她眼眶忍不住通红,满腹委屈漫上心头。
他怎么能这样说她。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用之前的情谊要求什么。
楚璃月下意识辩解,她喃喃道:“不是,我没有——”
谢顾清不耐烦的打断她:“好了,我不想听。”
他像是对楚璃月最后消耗尽了所有的耐心,摆摆手,大离开。
谢顾清擦着她身侧离开,两人在那一瞬间靠的极近。谢可楚璃月却觉得,两人之间离得很远,远到还不如两人从来都不曾相识一场。
谢顾清没有丝毫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