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
灼日高悬,五月底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赵光从府外进来,行色匆匆,脚步飞快,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可他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到了谢府书房,赵光才长松一口气。
他喘着粗气,抬手敲门,等不及谢顾清回应,便推开门。
“不好了,主子。”
谢顾清正在写信,闻言头都未抬,继续提笔蘸墨。
赵光:“楚姑娘出事了!”
手腕攸停,一滴墨水滴落,在信纸上晕染开。
谢顾清缓缓开口:“她怎么了?”
赵光:“今日一早,楚姑娘就站在大门旁边,非要出去,赵四不让,楚姑娘就一直站那儿。楚姑娘说:如果不让她出去,她就一直站着。等属下过去的时候,楚姑娘都已经站两个时辰了!”
谢顾清:“那她昏倒了?”
赵光紧张的心情一哽,“那倒没有,不过也快了,这么大的太阳。”
谢顾清低头,刚刚写好的书信因为滴落的墨水,彻底毁了。
“滚。”
!!!
赵光以为出现了幻听,“主子?”
谢顾清额角一跳,“滚出去!”
这回赵光倒是听清楚了,他心中大骇,不知道哪里又惹主子不高兴了。
感受到谢顾清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赵光吓得浑身毫毛倒立。不明白不要紧,不耽误他意识到危险的气息。
当即就脚底抹油离开。
刚动,谢顾清叫住他,“去领罚。”
赵光心中悲鸣一声,前几日刚领完罚,伤都还没好。
谢顾清:“往后楚姑娘只要不出院子,无论她再发生了何事,都不用告知我。”
赵光闷闷应了声,垂首离开。
小院。
楚璃月站在门口,谢顾清一日不放她出去,她打定主意就跟他耗到底。
今日在小院门口值日的是另一个护卫,护卫冷着脸,丝毫没有因为她的纠缠放缓神色,楚璃月薄唇轻抿,眼中闪过迟疑。
她已经站在这里许久了,护卫应该早就向谢顾清禀告,怎么还没有见谢顾清过来?
这也就罢了,竟然连一个过来传递消息的人都没有。
楚璃月不着痕迹的动了动身子,她站了足有两个时辰了,脚跟又酸又疼,汗水顺着额头滑落,又沿着细长白皙的脖颈浸湿粉色的衣襟。
她抬起头,一轮泛白的灼日已经升到了头顶。
五月底的天气,赤烤得人着实难受。
楚璃月本来生的就白,自她出生,父亲就中了举人,几乎没吃过一天的苦,一身白皙的皮肉也是精心养着,这样被毒辣的太阳一晒,仿佛皮肉底下都透着粉色。
楚璃月觉得有点发晕。
是她高估了从小长大的情谊,也高估了她在谢顾清心中的重量。
她原本以为,两人幼时相识,这么些年过来,就算谢顾清因为当初的事情记恨她,可一码归一码,没有男女之情,少时相识的情分总归是有的,更别提这件事和父亲有关。
谢顾清读书时,父亲没少帮他。
门口依然没有人出现。
楚璃月眸光一暗,低下头,看向裙摆处。
这样能让脸颊少晒到些太阳。
低头的楚璃月没注意到,在她低头的一瞬间,守门的护卫快速抬头打量了一下远处的屋檐。
看见屋檐上趴着的人,护卫眼中一亮。
屋檐上的赵光摇摇头,护卫神色一僵,脸上忍不住泛起苦涩。
楚璃月抬头。
护卫急忙又重新冷下脸。
楚璃月看着眼前一句话不说,直直盯着前面的护卫,心思一动。
她轻轻开口:“护卫大哥。”
护卫一动不动,楚璃月见怪不怪,反正谢顾清的手下都是一副臭脸色,她继续道:
“谢大人年少有为,三元及第,高中状元。后面更是一路升迁,年纪轻轻深得帝心。像谢大人这样的人,以后自然是官运亨达,封侯拜相,前途不可限量。护卫大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护卫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这些,但夸他主子的话,自然没错。
护卫难得有好脸色,看向楚璃月,点点头,“自然。”
楚璃月继续:“到时候水涨船高。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由此可见,侍卫大哥自然也不是一般人。”
护卫突然被夸,神色慌乱一瞬,脸皮泛红。
这话不假。
主子厉害,他们自然也不是蠢材。到时主子升官他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楚璃月叹了一口气,神色难掩忧郁:“只是可惜——”
楚璃月说完,就闭口不再看他。
侍卫等了一会儿,见楚璃月不再继续说,着急想:可惜什么?怎么不继续说了?
他忍不住主动开口:“可惜什么?”
楚璃月幽幽道:“大周朝历法,作奸犯科者,与相位无缘。”
“现在你家大人为了一己私欲,竟然私设刑堂,可是犯了刑法的,到时被人发现,官途必毁,恐怕还要有牢狱之灾。”
护卫着急:“主子没有私设刑堂!”
楚璃月看了他一眼。
护卫噤声。
私自囚禁,这和关押有什么不同?
楚璃月继续言辞恳切:“世人都难免一时糊涂,你做属下的理应时刻提醒主子,帮主子及时止损。”
护卫:“那我应该怎么做?”
楚璃月:“放了我。”
……
护卫神色闪过一丝挣扎。
楚璃月垂在身侧的手捏紧。
“不行。”
护卫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楚璃月手指掐进掌肉,继续站好。她觉得头晕的更严重了。
谢顾清他是真的要狠心到如此吗?
芝儿在屋檐下焦急的徘徊,楚璃月不让她过来,她只能候在一旁。可到底年岁小,没忍住,喊了一声:“小姐。”
楚璃月听见,扭头看去,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
芝儿看见,更加着急了,眼眶憋得通红。
楚璃月回过头。
她不管谢顾清处于什么样的目的,记恨她也罢,对楚家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也好,或者是因为其他的 。但她是无论如何都要申冤的。
依她对谢顾清的了解,谢顾清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宵小之徒。
相反,她刚刚夸谢顾清的,都是真心实意的。
谢顾清他志行高洁,朗朗如天边皎月。
这样的人,真的会在五年的时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楚璃月想不通,她也没有精力去深思。眼前的场景晃动,虚幻的重影交叠,身体发软,眼中脑中俱是一黑,就没了知觉。
晕倒前,只听见四周传来的嘈杂脚步声。
芝儿是第一个发现楚璃月昏倒的。她惊呼一声,惊动不远处的守卫,守卫手脚有功夫,手中长剑一挑,接住楚璃月,缓缓放倒在地上。
芝儿快步上前,来到楚璃月身边,哭着说,“小姐怎么了,这可怎么办?”
赵光刚刚递了消息,还没来的及离开,看见这副场景,也顾不上纠结,起身几下跳跃离开。
楚姑娘晕到了,去告诉主子!
谢顾清来的时候,顺便将城中济慈堂的坐堂大夫带来。
开门,第一眼,就看见床上躺着的人,人影纤细,此时毫无动静,谢顾清进屋,来到床边,大夫赶紧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芝儿来来回回,在往屋子里搬凉水。
谢顾清皱眉:“这是做什么?”
芝儿:“周嬷嬷说院中没有冰,只能先用凉水顶着。”
楚璃月明显是中暑,眼下还未到用冰的时候,出去买都不好买。
谢顾清看向赵光:“冰呢?”
赵光:“在后面,马上到。”
谢府去年的冰还有存余,刚刚过来的时候让下人备了用马车送过来。
谢顾清他们过来的时候是骑马,自然比马车速度快上许多。
大夫已经五十多岁了,被放在马上一路赶来,此时背药箱喘气。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也顾不得生气,医者仁心,救人要紧。
大夫抬手将四周围着的人驱散。
谢顾清看了大夫一眼,挪远了一步,没再动。
大夫也没再多说,赶紧给楚璃月把脉。半晌,神色肃穆,又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银针,扎了几个穴位。
谢顾清离得不远,看见大夫扎针,纤如牛毛的银针刺入雪白的皮肉,眼中神色微凝。
躺在床上的人难耐的轻哼出声,光听声音,着实可怜。
其实,楚璃月此时的样子,确实可怜。
巴掌大的小脸晒得通红,薄唇却煞白,没有一丝血色,紧紧闭着,因为暴晒,此时干裂起皮。只有眼睫微颤,像是受了伤的小兽,没有丝毫安全感。
一缕发丝被汗水浸透,黏连在面颊。芝儿应当是用冷帕子给楚璃月擦洗过,可此时她的额头上又起了一层薄寒。
直到大夫收针,谢顾清才移开目光,问:“如何?”
大夫:“暑气入体,需要静养,按时吃药即可。”
说完取了笔墨纸砚,写下药方,又单独写了衣服治疗晒伤的药膏。两个一起,递给谢顾清。
谢顾清接过看了一眼,又递给赵光,让他去买药。
说话间,从谢府送的冰也到了,下人赶紧送进来。
布置好一切,下人纷纷退下,房间里只剩下谢顾清。
他拿过书桌上的一本书,坐在离楚璃月不远处,修长的手指点动,随意翻看。
突然,他抬起捻着书页的手指一顿,抬首,目光看向床上。
楚璃月一双手交叠,安安分分的放在腰腹,在谢顾清的注视下,食指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