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尚早,天仍是黑的。
祭祀仪式虽午时才开始,但薛情从这里出发,要准备的事还很多。
下人在院子里匆忙来去,布置小院。立春看一眼天色,提醒他们小心,催着快些。
脚步声时不时从房外传来,房里的薛情闭着眼睛。她坐在梳妆镜前,昨夜没睡好。小满为她梳妆,她则趁此机会闭目养神。
天太早了,妆台旁燃烛照明,不算明亮,铜镜里一片昏黄。
小满为薛情梳洗,手拂过黑丝,烛光映在她脸上,心不在焉。
薛情感受到她发抖的手,睁开眼,笑着说道,“祭祀是我去,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小满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说话声回神,“没什么,是我想得太多了。”
她就是这样,事事想得万全周到,此刻头脑里还在回忆过去几日做的事,生怕有纰漏。
薛情反复检查了许多次,让她放心。更何况,所有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接下来全是薛情一人的事情。就算到时出了问题,也轮不到她来负责。
小满点点头,专心为薛情梳洗。
今日隆重,按照礼制,薛情又着上继任时那身。同样的衣裳,今日穿起来不如那日沉重。
吹灭蜡烛,她在镜子前看了看,长呼一口气,愿一切顺利。
薛情走到房门前站定,小满开门。
光亮从外面一下子冲破而来,薛情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小满传声顿步,“女使出——”
薛情一步踏出门槛。
下人整齐站在两侧,穿着相似红蓝衣裳。她们一齐垂下头,一阵沉寂。整个院子里,此刻只有风物声音,凄凄簌簌。
随行司乐开始奏乐。古琴悠长、埙声幽深,革鼓却欢喜,还有许多分辨不出声音的乐器,一同响起,奏是神秘欢歌。
薛情面前是竹木架起的长廊,她随乐声往前走。
左右浓密香火燃烧,她一步踏进,便如走入迷雾。香火味道透过帷帽纱充盈鼻腔,薛情克制想咳嗽的感觉,继续往前。
竹廊上方用红蓝绸布遮住,白色天光打下来,落到薛情脚下的只有一片浑沌暗色。她稍稍抬头,便看到架上用红绳倒挂着许多羊头,血腥潮湿。
祭祀向来如此,这些她在准备时都已知晓,所以还算镇定。她尽量不去那些,目光向前。
穿过整个长廊到院门,门外迎接的轿子已经在等候。在小满的搀扶下,薛情上轿坐下。
小满:“起轿——”
轿夫闷哼一声,一同起轿。
司乐之声不停,薛情在轿上走遍皇宫。她们认为,薛情是天神化身,走遍皇宫每个角落,天神恩泽才会降至整个重国。
薛情遵照礼仪端坐,脊背直立,一动不动,即使整个宫道根本空无一人。
她最后抵达的行宫,便是祭祀所用的冷殿。往日荒凉不再,今日来这儿的人很多,兴帝、群臣已在此等候。
落轿后,她从轿中出来。长时间的静止让她腿脚有些麻木。小满很快注意到,立刻上前搀扶几步。
几步后,薛情好些,松开小满的手,径直走向祭坛。
她接过香烛,虔诚上香,而后带着所有人跪拜磕头。三响之后念祭祀词,天色晴朗,安排并无疏漏,一切都很顺利。
最后一步,烧完祭品,就算圆满结束。
下人送上火把,薛情扔进火坑。里面堆积了许多干柴,洒了火油。薛情一扔下去,火势噌地一下燃起来。
下面的人惊声一片,薛情看向殿门道:“呈上祭品。”
按照当初安排,此时会是三列宫女太监依次成队,带着祭品,扔进火中。但薛情话音落下,仍不见那里有人进来。
薛情正打算让小满去看看。
当她看向小满时却发现,小满脸上表情复杂。看起来不是疑惑,更多像是悲伤。
薛情反倒疑惑了。
当她再次将视线转回殿门,门口已经如常,只是前面多了一个人。她身上的衣裳和自己这身很像,皆是红蓝羽衣,同样带着帷帽。
薛情想起之前华芜叫星纪试衣的事情,结合这装扮,猜出是星纪。
难怪上次问师父试衣服做什么,她只说祭祀时就知道,原来是孙怀海不放心,还时让她来主持祭品最重要的一步。
星纪端着木盘缓步而来,到薛情旁边。
薛情懂事往旁小挪一步,让出位置,“师父,那就交给你了。”
星纪侧脸看她,却说着与今日毫无关系的话,“不论我做什么,你都必须冷静,保全自己。”
薛情不明白地点头,询问:“这是什么意思。”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星纪不回答,顾自走到祭祀台边,看着宫女依次将祭品倾倒进去。
薛情本以为到此为止结束了,但星纪并未离开。
她揭开她手中木盘遮盖的红绸。上面露出一把有些锈蚀的刀,而她用那把刀割破喉咙,鲜血喷涌,她转身倒入火海中。
整个动作几乎瞬间完成,毫不犹豫。
薛情见情形不对去阻止时,已经不及了。
她伸出的手从她裙角划过,握住的是空无。薛情一双睁目,眼看着星纪在飞血中被火焰吞没。
一瞬间,薛情的脑中空白。
星纪自刎献祭,引起一片混乱。宫女太监吓得发抖,群臣百官更是觉得难以置信地看向兴帝和薛怀海。惊吓之余,他们不敢质问,只是交相讨论。
“怎么能用人来献祭?”
“陛下乃上天下之主,怎么能如此罔顾人命呢……”
……
他们讨论的声音哄然,你言我语,个个气愤得面红耳赤。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最后他们无人敢发声。
而兴帝和孙怀海见星纪倒进火海后,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祭祀场。那些官员见之,留下愤恨,也快速散走。
薛情久久不能回神,胸口虽然急速起伏喘息,但心中仍然觉得无法呼吸。她有些恍惚站不稳,小满立刻扶住她。
片刻后,她大声喊,“快!快取水来!”
祭祀的宫女太监手脚慌乱,连忙去找水。
可是荒凉冷殿哪有水,连离这里最近的一口井都是枯井。他们到更远的地方运水来,火已经快灭了。
成群的太监宫女倒水进去,蒸腾起一片热气。现在下去,与蒸煮无异,薛情不顾一切想下去,小满拦着她。等火彻底扑灭,热度降下去后,她才松手。
“师父……师父……”薛情不愿相信地念着,跳下火坑。
火坑太高,又凹陷倾斜。她落在斜面上,一下子就摔倒。顾不及疼痛,她在一堆黑炭中爬起来,手脚和衣裳全被染黑。
兽骨和人骨很好分辨,薛情在中间刨几下,便找到星纪尸骨。所有东西都燃尽了,只剩一堆骨头。
她的手停住,“人没了,一切都没了。”
正午烈日照在薛情身上,她感到绝望侵入心脾,眼前一黑,晕过去。
*
薛情睁眼,外面已经天黑,她身处在熟悉的房间。
小满正好端着热过的汤药进来,“女使,你终于醒了。”汤药放在一旁,她扶薛情坐起。
薛情忽然抓住她的手,有些激动,“小满,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满眼中满是对薛情憔悴的心疼,迟疑后点头。
那日星纪来找薛情,离开时华芜落泪,正好被小满撞上。擦身而过之间,她听华芜嘴里还说着什么‘离开’、‘再也见不到’之类的话。
那时小满便有所奇怪,不过她也不知道那些话是何意。
当她看到星纪出现在祭祀场,心中算是猜到了。不过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她知道要发生什么时,已来不及告诉薛情。
薛情知晓后,回想之前的所有。
星纪见过萧朗后闭门,偏偏在祭祀前一日来找自己,什么都不做,只为了聊聊。况且,她在宫内沉郁已久,那日却忽然就好了。
如今看来,她那不是好了,而是要解脱了。人若死了,一切痛苦就不再存在,所以她不再郁郁寡欢。
薛情后知后觉,只恨自己察之晚矣。
小满递上汤药,告诉薛情,“凌将军在外面,我去请他进来。”
她晕倒半日,献祭的事已经传遍整个皇城。凌云并未参与,听闻这消息后十分担心,此刻就在外面等着。
薛情思索片刻,只觉得头脑胀痛,“让他回吧。告诉他,以后都不要再来了。”说完她接过碗,一口气喝完汤药,继续躺下。
小满端着药碗出来,原话转告凌云。
凌云在外面踱步已久,见小满端着空碗出来,喜出望外。他以为自己能进去了,没想到却迎来拒绝。
凌云不解,问起,“为何?”
小满不知,回道,“女使只说了,让将军离开,不要再来。”
凌云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和空空的药碗,从小满口中知道她无恙,安心了些。
他知道薛情需要时间来恢复,既然她不愿相见,他也无法勉强,只好先离开。
房内,薛情侧躺在床,闭着眼睛。直到院子落锁声音一响,她知道凌云走了,睁开眼睛。
她一边喊着小满名字,一边穿衣。
很快,她出现在钦天局的房间里。烛火照明,她在翻阅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