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听到了探出脑袋围成一圈去看,食盒有两层,第一层放着软香酥点和杏脯,底下是碗乌漆嘛黑的汤水,想来是所说的醒酒汤了。
“侯爷对姑娘真好,这些都牵挂着。”莲心在一旁笑道。
韦姻儿弯眸没接话,端起瓷碗小啜一口,两道柳叶眉冷不丁地皱起来,紧着捻了枚杏脯塞入口中。这味道说苦吧也不哭,就是有股药材混在一起的涩意。
她索性坐在一旁,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捏着鼻子倾碗灌下,然后同方才一样所含了几颗果脯在舌尖压压味。酥点是长安这一代常见的吃食,掰了一半恰好是绿豆馅,入口即化,手掌接在下面生怕渣子掉的哪里都是。从前奉玉楼有娘子吃零嘴时不甚讲究,入夜老鼠便在横梁上“吱吱吱”地跑来跑去。
只不过这些靠油起酥的点心都耐不住多吃,再吃过半个枣泥馅的就腻了,韦姻儿使帕子擦了擦手,从壶中倒出盏玫瑰山楂水去腻,她才饮了两口,便有个小厮登门禀道外边来了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说是要找这府里的女主人。
韦姻儿顿时懵住,扭头去看小满,小满此时也一头雾水的同她相识。她示意小满低头附耳过来,小声问道:“楼里好像没有听说哪个娘子带孩子的吧,怎么会找到这儿来?你有认识这样的吗?”
小满摇头,丝毫没有迟疑:“奉玉楼怎么可能容得下有孩子的女人呢,我可没结识过旁人,亲戚也在多年前就没了联系,断然不会寻到此处。”
这就让人纳闷,这府邸是连牌匾的没有的私宅,平白无故怎么突然有人上门。莲心见她二人嘀嘀咕咕地凑在一处,脸色涨得通红,局促地绞着衣角出声打断道:“奴婢过去看看行吗?上次回家我娘问起现在住的地方便说了,不知道是不是娘和弟弟。”
韦姻儿看向莲心,招了招手允她去了。
过了一会儿,莲心小跑着赶回来,见她一副窘然的模样便也能猜到几分,果真她张口认了下来,来的的确是她娘和弟弟。小心翼翼觑着韦姻儿的面色,突然就要跪下来,把韦姻儿与小满吓了一大跳,被小满手疾眼快地拦住了。
“你说话就说嘛,动不动跪下来做什么。”小满蹙眉略带责问的口气。
莲心没看她,一双眼睛只盯着韦姻儿,恳切求道:“主子大恩大德,救了我弟弟性命,娘和弟弟今日是特地来感谢主子的,希望能当面向恩人道谢。”
这话将韦姻儿捧得过高,说实在的她感到有些不自在,不过语气还是很委婉,打算温和地回拒:“这没什么,只要你弟弟痊愈就是桩喜事了,何况你当日已经谢过我。现下外面已有些暑气,还是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憩吧。”
“姑娘便全了我们的一番心意吧。”莲心仍是契而不舍,又添:“娘说她就在外面候着,您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忙,得谢,不然良心不安。”
韦姻儿顿觉进退两难,找不出别的推拒的话,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同意让莲心带人进来。
她告诉小桃把侯爷送来的点心并着食盒都端下去,自己则重新捧起茶盏饮下几口,这才神清气朗些,坐在主位静静候着。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这地方可真气派,这么大,这得费多少钱——”
人影还没瞅见,这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老远便听着了,很浓的乡音,不过关中这一片方言的大意韦姻儿还是听得出来的。
一个看上去风吹日晒的妇人领着孩子踏过门槛,手上牵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的模样,脸色黑红,和莲心不同的是他瞧着便敦实粗壮,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妇人也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屋内摆设,一进门就朝韦姻儿所在的主座去了。
莲心的娘一股脑地拜下去,突如其来的又给韦姻儿吓了一回,小满伸长了胳膊去扶人,哪知道女人压根没打算起来,劲道也比一般人大,硬是拽不动。
她抬头时看清韦姻儿的样貌,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口中要说的话也磕巴了半晌才说出口。
“这、娘嘞,天仙女下凡了,夫人不但心善就连生得也这么貌美。”
“我家多福多亏了夫人才捡回来一条命啊,我那不争气的老头是个赌鬼,连闺女都赌输卖掉了,老天不长眼,我命苦哇,还好大莲进了个好人家,这么大的院子屋子,往后就全凭跟着夫人享福了。”一边说着一边拽小男孩过来,嚷着要小儿给夫人磕个头,男孩正是顽劣的年纪,自是不肯,被他娘亲拽着挣脱不,显得不耐烦极了。
话赶话一股脑的倒出来,诉苦再加抱怨,中间连个让人插话的机会都没有,韦姻儿面上维着笑
听她讲完,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出言道:“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坐下吧,不必太过拘礼。”
她想了想,又接着从称呼上纠正:“我算不得什么夫人,只是如今住在这里,还是喊我韦娘子比较好。”
那妇人听后笑意凝脂了一瞬,转了转有些浮肿浑浊的眼睛,不知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嘴里胡乱嘟囔一声,又接着笑道:“叫我赵大娘就行,那就谢谢娘子我,我先坐下了。”她假意揉了揉腰,领着小儿坐在了一边。
兰心重新取出套茶具沏了茶,用托盘端上来给赵大娘倒好,又给莲心弟弟备了杯温水。桌上本就每日摆着些瓜果点心,散发出的香味本就招人,何况是乡下来的孩子,引得多福爬上窜下就差整个人爬到桌案上了。
他拿起一整块桃酥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上面的芝麻屑子纷纷落下来,偏偏他的亲娘对此毫无在意,反倒以一种鼓励的目光看过去。莲心看不过眼,想要上前牵弟弟在椅子上端正做好,却挨了她娘一记白眼,没好气地啧了一声:“你是整日享福了,风吹不着太阳晒不到的,见你弟弟好不容易吃一回都来抢,没良心的。”
莲心僵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飞快窥了一眼韦姻儿,接着垂下头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赵大娘宠溺地揉了揉儿子脑袋,对着韦姻儿夸道:“我家多福就是调皮,邻居都说他虎头虎脑,看着都比大莲聪明。”
若说一开始韦姻儿还能维得住笑容,从此刻开始竟是连不耷拉唇角都得特地勉强一下了,她将空了的茶碗放下,瞥过莲心,生了几分替人说话的意思:“莲......大莲是个勤快的,平日里做事情手脚麻利极了,性子也好,一知道弟弟生病了急得不成样子,多福有现在也幸亏有她。”
那赵大娘有些不以为然,抓着茶盏灌了几口,咂巴一下嘴:“这茶味有些淡了。”她自己犯嘀咕:“这么大一个府,怎么还舍不得放茶叶呢。”
说这话时声音其实不小,韦姻儿听了个真切,眉心微微蹙起,又接着听赵大娘抱怨道:“她是大姐本来就应该照顾家里,老闺女嫁出去都收不回几两银子,她几个妹妹都早早嫁出去补贴家用了,看着瘦,吃的还不少。”
她随意吐出片茶叶,呸声道:“要我说,女儿都是赔钱货,养大了全去了别人家。”低头看见自己啃着桃子蹭得一脸汁水的儿子宝贝的不得了,快笑的合不拢嘴了:“真是好小子,多吃些,我们长得高高的,往后有大出息等着你呢。”
屋内其他女孩面面相觑,韦姻儿实在听不过去,努力耐住性子吩咐兰心去把桌面上这些点心果子都包起来,再额外取些糖块给孩子,转身对着赵大娘扯了扯嘴角:“今个儿我还有其他事,恕我不能招待太久,跑一趟不容易,大莲在我这里只管放心就是。”
赵大娘趁她说话的间隙又要了回茶水,离开前喝的一滴不剩,从兰心手中接过包好的吃食,领着小儿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全然不复来时的恭敬与客气。
韦姻儿差了莲心去送她,她前脚一走小满就按耐不住火气冷笑起来:“哪有这样当娘的,偏心偏到姥姥家了,瞧她那副模样,就是在乡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这句话逢上莲心折回,深深地望了小满一眼,显然是被听见了,沉下脸不出声,低着头往她平日里的住屋走,又匆匆跑了出去。
兰心见状悄悄附过来说道:“定是回屋取月钱去了,我每回都瞧见发了月钱或是姑娘平日里赏下什么她都收起来,有回说是要带给家里,还撞见一次有个中年男人来府门口问她要钱,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那大抵是她爹吧。”
韦姻儿听罢也只能轻叹一记,这种水深火热的环境也只能靠莲心自己醒悟走出,靠旁人说再多都无济于事。看着可怜,无非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罢了,多的也无人能帮她。
这一番事情闹下来已是精疲力尽,回到里屋歇着去了,莲心回来时她只托小满说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