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夕阳西下,地砖晒得滚烫,蚂蚁沿着地缝飞快地奔向树荫,行到中途,忽然蜷缩起来,六条细腿朝着天,不再动弹。我躲进楼道,四周顿时阴凉,白衬衣捆绑着我的四肢,浑身汗臭散发出来,手中的公文包沉重无比。我按下电梯按键,回家之后一定要好好洗个澡。
电梯打开了,阳光透过窗台照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她就靠着栏杆,脸对着太阳。我心想,她不热么?迈开腿,急匆匆要赶回家。
“你好呀。”她转过头来,率先打了招呼。
我朝她点了点头。那时汗水浸入我的眼睛,我只好眯着眼,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只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橙色的光辉中晃动。我装模做样寒暄一下:“新搬来的么?”
“嗯。”她答了一声,不再言语,我趁机溜回了自己的屋子,冲进淋浴间洗去满身疲惫,洗完之后想看会手机,打算晚些再吃饭,却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醒得很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思考工作的事情,一直等到闹钟响过三次才起床,趿着凉拖匆忙穿衣,抓起西装外套和全麦面包,走到电梯口才发现扣子扣错两颗。这样的早晨总让人心跳加速、喘不过气,因为我并不喜欢工作,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思考细枝末节的问题。
“早呀。”
我回头,她摘下墨镜朝我笑笑。我这才想起昨天有个人正是用这声音朝我打招呼。我打量着她的短裤和背包:“出去玩吗?”
“今天去爬山。”她嚼着口香糖说,“我刚来这个城市。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呀?”
我没怎么出去玩过,就随意推荐了几个景点。
几句话的时间,电梯就到一楼。她说:“我听说这里的鸭脖很好吃,准备尝尝。”我点点头。出了楼道,她往左走,我往右走。我看她近乎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每个步子都满含雀跃,叶缝间落下的光影在她身上浮动。我朝她望了一会,又低着头,早上的太阳已经令我头晕。上班时间的街道总是拥堵,空气中弥漫汽车尾气的气味,周围的人脚步匆匆,我也加快了步伐。我们挨肩擦踵,紧张而有序地往前走,默契地走进同一个地铁站,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尽力呼吸头顶上空的新鲜空气,我们又在同一站下车,涌入不同的公司。在朝日升起的那一刻,城市的心脏开始跳动,作为血液的我们带着昨天的疲惫被泵入城市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工作也和往常一样,顶着毒辣的日头在大街上跑来跑去,身上的衬衣湿了又干。我拧开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发现今天的天好蓝。高楼向上延伸、聚拢,最后把蓝天圈起来。在这样的天气,山里的蚊子很猖獗,不知道蚊子会不会在她的腿上留下红痕。
我又拖着满身疲惫回了家。她还是靠着栏杆。这次我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你好呀。”
她刚才似乎在发呆,被我吓了一跳。她递给我一个纸袋:“路上买的鸭脖,给你的。”
“给我的?”
她把纸袋塞入我手里。我忽然烦躁起来,手是汗淋淋的,却又冰冷着,心口突突地跳,我看着她说谢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患有凋零症。
贰
努力工作一周,迎来了难得的休息日。我美美睡了个懒觉,错过了午饭。直到肚子饿的发痛,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煎两个鸡蛋装在盘中。我扫开沙发上杂乱摆放的杂志,开起风扇,随手拿起书架上一本落灰的书。我原本是爱看书的,大学时期我也是一个文艺青年,工作过后鲜少阅读和写作,那个文艺和热爱生活的青年早已从我的灵魂里脱离。我并不怀念那时的自己,过于天真不谙世事,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象牙塔里的伤痛。我随手拿的这本书书名是《西西弗神话》,我翻开一页,读到:“......应当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还没读两分钟,我的脑中又想起了工作的事,打开公文包翻看起客户的资料,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一下午。鸡蛋只吃了一个,另一个早已凉掉。
我砸吧砸吧嘴,看太阳沉没在钢铁的荆棘中,决定出门打牙祭。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出去吃不?”她很快就回:“走哇!冲!”
我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傻乐。一开门,她已经在门口等我了。她穿着牛仔裤和短上衣,抱怨我出门慢吞吞的。
“老地方?”她问。
我点头。
我们从高楼间穿过,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狭窄,那些平日里在大路上奔波的人都涌进这里。建筑低矮起来了,越往里走,只看得见两层楼的小铺子,路面不再平整。小巷子脏、乱、吵,是栖居在整齐统一城市化角落中的一只寄生虫。正是在这样的地方,不同的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我的鼻子辨别出了不同烹饪手法独特的味道。
我们走进烧烤店,人声嘈杂,我吼了一嗓子:“老板,老样子。”老板三十来岁却已经有了明显的啤酒肚,站在点餐的食客中间朝我这边瞅了一眼,回道:“好嘞。”
她提了两瓶啤酒过来,用啤酒瓶撞了撞我的肩,让我挪开一些,好和我并排着坐着。电视在我们对面放着时下热播的抗日剧。
我们把啤酒对嘴吹,她说:“你呀,平时工作太忙,想把你约出来吃顿饭都不容易。”
我说:“比不上你工作清闲。”
她摇着头笑笑:“我没工作。”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笑吟吟地指着电视说:“你看,现在抗日剧都讲究真实性了,一炮打到战壕里还是死了几个人。”
她看着电视看得很入迷,我便看着她。有个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就歪着身子看。她忽然和我凑得极近,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温暖香气。我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她没听见,还是认真看着。我的指尖往前爬了一厘米,又往前爬了一厘米,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就像一片羽毛。
她忽然站起来了,挥着手对老板说:“老板,加一个羊腰子!”她坐到了我的对面,对着天喝了一口啤酒。
“我前两天去草原玩了一会,风景好漂亮。”
她给我看她手机里的视频,绿油油的草地上缀着黑色的牦牛,蔚蓝的天,一群马沿着泊油路缓缓前行,脖子上挂着的金色铃铛在它们行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飘渺悠远。
她说:“下周准备去冰川。”我说:“你每周都在往外跑,你不累吗?”她说:“你每天都在工作,你不累吗?”我不再言语。她说:“这个世界多漂亮啊。人生短暂,就要出去走走,不然这张从生到死的单程票就太亏啦。你也要在工作之余多去玩。”我说:“我要努力挣钱娶媳妇。不是谁都有你那么多时间。以后有媳妇了我倒是可以陪她出去。”我偷偷拿眼看她:“我以后就想和我的媳妇白头到老,生两个小孩,买个大房子。”她说:“那祝你早点找到媳妇。”她笑得洒脱。
热气腾腾的烧烤很快上桌,我拿起一串郡肝,咬了一口,说:“今天老板没发挥好。”郡肝还带着腥气,辣椒太多,鼻涕眼泪直冒。她尝了尝,说:“我吃着还好呀,是不是就你拿的那一串不太好?”
我们沉默了一会,抗日剧结束了,隔壁桌的短发的男人把电视频道切到了新闻直播间,男主播西装穿的笔挺,他说:“......据统计,全球凋零症患者已达两千人。这是一种基因突变导致的疾病,潜伏期长达十到二十年。在发病后,患者的衰老速度极快,五年生存率仅有百分之二十......”
我说:“这种病真可怕呀。”
她忽然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我装作听不清她的问题,吃着烤五花肉问:“你说什么?”
她上半身前倾,眼睛转了一圈,最后看着我说:“做我男朋友吧?”
我怕她捉弄我,我看着她,却无法从她的微笑里看出额外的含义,我迟疑着说:“好呀。”她笑着递给我一串豆皮:“那就这么决定了。”
吃完了烧烤,我们在大街上慢慢地游荡,我握着她柔软温暖的手,心中忽然产生出从未有过的充实感。我问她:“为什么要我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做你的男朋友?”她说:“我觉得你人很好。”我说:“你是我的初恋。”她说:“你也是我的初恋。”我说:“怎么会呢,你这么好看,又这么可爱,应该有很多人喜欢你。”她说:“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忽然,所有的灯光齐刷刷熄灭,眼前只有漆黑一片,大家都被突如其来的停电吓了一跳,四下传来尖叫,城里人已经不习惯没有人造光的夜晚。我摸出手机,刚打开手电筒,她说:“把手电关了。”我想起一些电影的桥段,男主与女主在黑暗中偷偷接吻,我听话地关起手电,等待她踮起脚尖。
她却说:“抬头。”
起初我只看得到一片漆黑,后来一些细微的光点从黑暗中浮现,他们构成了一条光带横贯在空中,建筑的黑影把它的边缘吞噬。今夜无月,所以星光格外耀眼。
她说:“好看吧?我去过海拔四千米的观星台,那里看到的银河更清晰。”
她说完这话,城市的灯光就点亮了,我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刺眼的霓虹灯,银河从天空消失,好像从没存在过。街上的行人都松了一口气,继续注视着眼前的路。
叁
她成为我女朋友的第二天就从我身边离开。在露水深重的凌晨,她登上火车,去往向往已久的冰川。路途遥远,我担忧她在火车上睡不好、吃不好,给她发消息嘘寒问暖。她许久没有回复,打电话也打不通。我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一整天工作都心不在焉,不小心弄错了一个项目的金额,惹得客户把我大骂一顿,我低声下气,心里装的却全是她的事。下班之后我自愿加班整理资料,风吹起窗帘,树梢哗哗作响,几根残枝坠落地面。
手机传来了特别提示音,我急忙拿出来看,原来是她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刚刚在睡觉。”我立刻问她一句:“你到哪了?”她又没回我。两天之后,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冰川的俯视图。我想象她抓着登山杖,穿着羽绒服走过黑色的山脉,最终来到了山崖边,凌冽的寒风铺面而来。她往下一看,雪白的巨蛇在山谷中蜿蜒,终年不化的蓝冰反射太阳的光线,她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机,按下快门......
我常给她发消息,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几句,她说她本来打算去看了冰川就回来,但在路途上遇见了徒步的旅人,两人成为了朋友,她心血来潮,要和他徒步几天。我觉得她对陌生人没有防备之心,告诉她要小心谨慎,她却回复我:你怎么像我爸妈一样。
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友,我的内心却越发空虚起来,工作越加努力,连睡梦里都在准备第二天的工作资料,半夜醒来汗水打湿的睡衣像膏药粘在我的皮肤上,指针一秒一秒滴答滴答。我打开手机查看她发给我的为数不多的照片,却没感觉心安。她是一只习惯了自由的鸟,在我的枝桠上短暂休憩,早晚有一天要乘风而去。那晚我躺在床上等待她的消息时睡着了,再度醒来时我走到洗手间洗漱,看到镜中的自己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我惊恐地打开日历,算了算我已经五十岁。我颤抖着手,拨通了我妈的电话:“妈?我怎么已经五十岁?我昨天才二十七呢?这中间的几十年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了?”她在那边说:“因为你在痛苦中蹉跎了年岁。”
我惊醒了,喘着气跑到洗手间,在看到自己的黑发时松了一口气。我撑着洗手台,看向心血来潮时买来的一小株盆栽,工作太忙,我对它疏于照料,现在它耷拉着灰绿色的叶子奄奄一息。我知道我的工作还将继续繁忙下去,就把它连盆扔进垃圾桶。
在她外出旅行的时间里,有对中年夫妇敲过她的门。我刚好回家看见了这一幕。女人盘着干练的丸子头,男人穿着简洁的黑色风衣。男人长得和我的新女友相似,尤其是眉眼,我猜想他应该是她的亲戚。我对他们说:“她出去了。”
“出去了?她多久回来?”
我说:“还要几天。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等她回来我帮你们转达。”
他说:“不用了,我们隔几天再来。”
我点点头,刚要进门,女人忽然叫住我:“你是她的男朋友?”
我点头。
女人问:“你不嫌弃她?”
我笑着说:“我嫌弃什么,她不嫌弃我就谢天谢地了。她活泼又漂亮,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女人只是点头。
回到房间里,我给她发消息:“有两个人来找你。”
她回复道:“我知道了,我很快就回来了。”
五天后,门被敲响时我正在一边吃晚饭一边看资料。三个小时前,她发消息说她要回来了,敲门的应该是她。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三个人。她站在前面,那对先前来过的年轻夫妇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那男人推了她的肩膀一把,说:“道歉。”
我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她就在我面前低下头,说:“对不起。”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只顾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没有告诉你我有凋零症。”
我问:“凋零症?”这个熟悉的名词在我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她又抓着我的肩膀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只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我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对她产生了恨意,想要说些难听的话,终于没有说出来。我问她:“你多久发病的?”她说:“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哽咽着:“我的时间只是比其他人过得快一点而已。”
我头脑晕眩,身心疲惫,我挥了挥手,让她离开,她问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我摇头关上门。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但是生活照旧。
第二天上班时,我在走廊遇见了她。她对我笑了笑,递给我一个纸袋子:“我自己做的蛋糕,给你的。”我点点头,还是接了过来。她问:“我以后还是可以找你一起玩吧?”我说:“当然可以。”她说:“太好啦,今晚我们一起去吃夜宵吧?”我说:“好。”她说:“今天我要去图书馆泡一天。”她笑得很幸福的样子。电梯到了一楼,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今晚见!”我看着她的背影,又低着头往前走。今天的风卷起细沙,往人眼睛里扎。
肆
后来几个月,她偶尔会往家里带男朋友,每次带的都不一样。在她甩了第五个男朋友之后再也不谈恋爱。我们一起吃烧烤时,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谈下去,她笑着说:“志不在此。”她摸着脸上的皮肤,像所有年华即将老去的女人那样说:“我不年轻了。”我说:“我看你还和半年前差不多。”她叹了口气:“时间只过去半年,可是我已经从二十岁变成三十岁了。”我们喝了两口酒,她对着空酒杯发愣。
“我要去其他地方住一会。”
“去哪?”我给她满上酒,借着烧烤店的灯光,我看见了她脸上的细纹。
“北京或者内蒙古......我想往北方走走。”她吃了一串豆皮,问我:“你的工作怎么样?”
我说:“还是老样子。”
她问:“一起出去玩玩?”
我说:“不用了。”
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疲态,问她:“到处旅游累么?我看你几乎没怎么休息过。”
她说:“我一想到那些景色,立刻就不累了。”
我们安静地吃完了所有烧烤,她替我结了帐:“这次我请你。”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拼命的工作总会让人遗忘很多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我想起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那个忽然停电的夜晚的漫天星斗。只是后来我抬起头时再也没看见过银河,只有几颗星星孤零零落在四方。周末依旧忙碌,没有时间旅游和探亲。由于我一直努力工作,在领导退休之后,我被提拔成了公司的小领导,陆续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我挑了一个长相普通,温柔持家的。或许我爱她——我也不清楚,至少我的父母对她很满意。我们在认识一年之后结婚,很快就生了一个男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天的生活就像是前一天的复制粘贴。
在我们的孩子刚出生三个月那天,我收到了讣告,提醒我记忆深处那个漂亮活泼的女孩已经去世。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参加她葬礼的人很多,操着不同地域的口音,甚至还有外国面孔。她的父母一眼就看到了我,他们递给我一本书,说是她写的。书名是:沐沐的游记。沐沐是她的小名。据她的父母介绍,这本书是他们委托印刷商打印的,没有出版。她的本意想要出版,但是她在写这本书时大脑已经老化,书里的许多话写的颠三倒四,特别是后半部分近乎胡言乱语,没人能猜出她想表达什么。我大概翻了翻,在书里她总喜欢写:“这个世界很有趣。”
在前言里,她写道:“......不知道我的体力能否支持我写完这本书。现在我伏在案上,用满是皱纹和青筋的手指敲着键盘,我听到骨节正咯吱作响。太快了,一切都过得太快了,我短暂的一生抓不住任何东西......我在感受自然之美时频频想要哭泣,这美好的一切在提醒我我是如何不幸。但是我来不及落泪,因为我知道我生命就像蜉蝣一样短暂,我必须要向前跑......”
我到她灵前献花,照片上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笑得慈祥。我从那张老年人的黑白照找寻到我曾爱过的女孩的蛛丝马迹。我原本以为她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现在想来想她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没有太大不同。我看着照片落下泪,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我自己。
我接到了公司的来电,领导说有急事要我处理,让我赶快去公司。我告别了她的父母,和领导在电话里交流具体事项,最后领导暗示我,他准备把我再往上提一提。我尽力装出高兴的语气,说,谢谢领导。
我开车去公司。现在是周六下午三点,却堵起了车,准是前方出了车祸。车辆安静缓慢地行驶,天空乌云密布。我忽然想起前两天才把伞拿回了家,懊恼不已。果不其然,雨下了起来,不久居然变成胡豆大小的冰雹,一颗颗砸在车窗玻璃上,哐哐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