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崔葚内心猜测。
这是要带她进宫面圣，霍邱可能是想解除这段婚约。
崔葚并不是那种胡搅蛮缠之人，若霍邱执意退了与自己的亲事，她也不会强逼着他娶自己。
只是她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皇宫真的很大，院墙越来越深。
阳光越发炙热，她的额头冒起了汗珠，不知走了多久，她们来到一处园林，空地很大，从高空看下去，十几人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位置。
当她意识到这是在为皇帝选妃的时候已经晚了，不知是谁喊了句“抬起头来”，一个宫女装扮的妇人来到她们这群秀女跟前，开始上下打量，递牌子。
收到牌子的人分别站到了左右两边，从她们或欣喜，或低迷的情绪来看，崔葚初次推断右边眉眼透悦的为“留”，左边则为“去”。
能入宫为妃，对她们来说或许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眼看着妇人就要到她这边了，一道尖锐细利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到！”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上跪了一片，慢半拍的崔葚窥见了当今圣上的容颜。
很年轻的一个帝王，不是刻板印象中的肥头大耳，挺着个大圆肚，留着长长的胡须，相反，这位帝王生的剑眉星目，下颌线十分流畅，高而挺的鼻梁配上薄而色淡的粉唇，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会是个引得后宫嫔妃为之争风吃醋的主。
“太后，你僭越了。”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太后面上挂着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没了。
“如今皇家子嗣凋零，哀家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大祁国的未来考虑！！！”太后也是一名很年轻的太后。
当初大祁国内斗不断，外敌蛮缠，朝堂风云变幻，任谁都没想到，最后让她这个默默无名的小妃子捡了个漏，当上了大祁国的太后。
诸位皇子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死在了与外敌的对拼上。
冷宫之中那位被遗忘的皇子终于被世人忆起。
陛下和太后的境遇何其相似？
按理来说，他们就算不同病相怜，也不至于水火不容，毕竟太后也挺为陛下着想的。
“陛下既然来了，便看看哀家挑出来这些人当中，有没有喜欢的？”太后目光瞟向在场的秀女，摆出的是一个上位者的姿态，“今晚就翻她们牌子，让她们侍寝，陛下也该初尝人事，晓其滋味了。”
“太后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质问声让在场的人心中不由一颤。
“选秀一直是户部负责，没有朕的允许，太后私自插手，独揽大权，操办这一切，是要反了天不成？”皇帝一声盖过一声，看得出来，是真生气了。
“哀家也是为了陛下好，陛下可知自己身上的肩负责任和重担？”
“不说别的，陛下如此抗拒女人的触碰，如何能行？”
“难道我大栖国，就要后继无人了吗？”
“哀家管不了陛下的喜好，但大周皇室血脉绝不能断！！！”
“……管（他）……不管是不是断袖，哀家自会拿针线缝上。”
“就算陛下怪罪于本宫，哀家也不会坐视不管！”
不用看，想也知道皇帝的脸色会有多难看，皇帝已经被气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你……你！”
“好！很好！好的很！”
“来人，太后病了，快将太后抬回慈宁宫，请太医院的太医前去诊治一番，让太后好好在慈宁宫休养一段时间，若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陛下虽为天子，却半点没有皇帝的样子，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妃嫔无数？皇家子嗣本不该让哀家来操心的！”太后离开时仍喋喋不休的说着。
“那太后你就别在这给朕瞎操心！”陛下看了眼被架走的太后，神情不悦道。
崔葚的笑点太低，这瓜吃着吃着，整个人趴在地上抽搐，肩膀抖耸的厉害。
送走太后，这儿总算是清静了，算起账来也好算些。
“鸿胪寺卿，朕是该考虑给今年的新科状元一个机会了。”话是说给明白人听的。
“这些人是你带进宫的，就由你送出宫去吧。”皇帝的目光扫向了在场的霍邱，语气里透着上位的威压。
“是！陛下。”做臣子的只管听令于皇帝。
霍邱刚直起的腰板子，转而又弯了下去，他道：“陛下，臣知错了。”
“鸿胪寺卿不如帮朕去看看那个人在抽什么风？”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霍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素衣。
“回陛下，此女是翰林院侍读府上的嫡女，已至及笄之年，头回入宫，许是太激动了，才会如此。”霍邱未敢提及容貌，怕意图太过明显被皇帝察觉，上个月往陛下后宫塞女人的大臣已被外放当知县去了。
他承认，因为这桩婚事，明知翰林院侍读膝下无子，也还是把这厮唯一的嫡女，“公事公办”给弄进宫了。
不想让翰林院侍读的小聪明得逞。
皇帝摆了个让大家都起来的手势，站在一侧的老太监见状，开口道：“陛下仁慈，大家都起来吧！”
在大家都在说：“谢皇上恩典。”的时候，崔葚人已经麻溜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顺手掸着裙摆的灰，一抬头发现自己是那样的突兀，其他人可还在地上跪着没起来呢。
就算再不愿意承认，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不然治她个杀头的罪名？
周围投来几道上下打量她的目光。
“可传言，翰林院侍读的女儿是个知书达礼，满腹经纶的才女。这瞧着也不像个……”这话说的意犹未尽，但凡是个脸皮薄点的，这会可能已经满脸通红，觉得无地自容了。
崔葚望了眼说话的太监。
众人陆续起身之际，崔葚拱手作揖：“谢陛下恩典。”遂立正站直。
从小被遗弃在别院十五年的人，家人对其不闻不问，又能期待她能懂个什么礼仪规矩，礼义廉耻？
崔葚看过最多的礼仪，是府中丫鬟对小姐行的礼仪，烂命一条的她谁都可以上来踩上几脚。
她唾弃自己连玉石俱焚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活着也无甚意思，可……
偏偏她还在这待了十个年头。
从前她总幻想，或许哪天她会凭借自己的知识才干在这个世界混的风生水起，也就是近半年，她才接受了自己平庸无为的事实。
出身低微，不会吟诗作词，没什么特殊技能，或许她会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子一样，被迫嫁给父母挑选的郎婿，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
她脖子上的痕迹被厚厚的衣领遮盖，那是她拿命对抗过的证明。
原本以为长得丑，还名声败坏的她，这辈子都没人愿意要，日子就这样过，也不算太坏。只是最后发现，“丑陋的”她依旧逃不过，得不到饶恕，如今便也不刻意扮丑了。
崔葚将目光投向了霍邱，看他准备如何向陛下提及退婚一事。
她身处宫外狭小的后院，自是不清楚朝堂上的事情，但霍邱身为朝廷官员，不可能不清楚。
陛下好男风，她们这群人留下来的几率不大。所以从一开始，霍邱就料定了她们之中没有人会被陛下看上，这也是霍邱为什么敢拉她入宫，让她混在秀女当中的原因。
她还以为霍邱的胆子已经大到无法无天了，敢将她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给送进宫当陛下的妃子。
“鸿胪寺卿，除了她，全部送出宫。”淳厚的嗓音响起，崔葚有些走神，待她起了八卦之心，想看皇帝这是又看上哪个美人的时候，已经无从得知了。
“是，陛下。”霍邱掩下眼里的惊色，表面一派淡定。
“所有官家女随本官一同出宫，本官护送各位姑娘回府。”霍邱于前头领路，其余人自觉跟上，成两队有序出宫。
男主不提退婚一事，崔葚也不可能主动去跟陛下提退婚，哪怕男主不喜欢自己，也没关系，婚后不碰她，冷落自己更不要紧。
要娶他的平妻也好，纳他的爱妾也罢，她绝不干涉，会老老实实的当个挂名正妻，不生半点事端。
崔葚会这么想，是因为她从来没想到过，陛下亲自赐的婚，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这婚赐的还没超半月，让陛下收回成命怎么想都不现实。
无疑是把皇帝当猴耍。
这般想着，崔葚跟着前头的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走着走着，手臂被人拉了一把。
“你留下。”
崔葚注视着那双深如黑潭般的眸子，不解的眨动了两下眼睛。
心想：陛下这是想秋后算账吗？
想起电视剧里常演的剧情。
圣上面前失仪，不懂规矩，该当何罪？
所以这是要教训她？
打上个数十板子，好让她知道规矩？
自己该求饶吗？
还是……当个硬骨头？
跟陛下说：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实则都没有，她只一味沉默着。
想着说啥都不合适。
心里想的话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然后就听到皇帝准备给她封妃。
皇帝身边的公公出言劝阻：“恐怕不妥……”
崔葚几乎和皇帝身边的公公同时开的腔：“莫不是这世界疯了……”
“确实不妥。”在众人松一口气的时候，皇帝续道，“得是贵妃才行。”
众人：“……”
也是在这一刻，崔葚的左、右眼皮开始疯狂跳动。
“陛下还真是会说笑，尽说些让人去死的话。”崔葚尬笑道。
崔葚即便什么都不懂，但也知道后宫嫔妃不是这么册封的。
不合规矩。
“朕，轻易不说笑。”皇帝从始至终都一个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你无法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他话中真假。
顿了顿，他又道：“朕没说让人去死的话。”
崔葚：“……”
或许，皇帝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理由，没有原因吧。
就比如拉着她漫无目的在宫中逛了许久，两人之间也没怎么说话，掌心的汗让她知道自己其实很紧张。
崔葚不能往那处想，这皇帝对她一见钟情了？这很假大空。
小女孩才会这么想。
而她早已过了爱看“霸道总裁爱上我”小甜文的年龄段了，人也变得很现实，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情呀，爱呀的，利益交换，实现共赢，双方都满意那是最好的一种状态。
当无法实现利益交换，双方共赢之际，于是便有了人们口中的“爱”啊……
爱是不计回报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交付。爱一个人会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情。
崔葚只能说，放屁！
她觉得有一句话特别有道理，“吃亏是福”这句话是为了让那些吃亏的人心理好受。
不好的事情已然发生，你无法改变现状，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心里看开点。
崔葚自认为并不能给皇帝带去什么可用价值，稳固不了他与君臣的关系，给不了他江山社稷上的助力，充其量就是相貌好了点，说是要封她为贵妃，崔葚却半点不信，不只崔葚，很多人都不可置信，大家都表现出半信半疑的状态。
即使这样，“崔贵妃”的风头一时无两，在这个朝廷之上，就没有哪个官员没听过她名号的。
灵云被关在柴房饿了三天三夜，不知是出了何事，她竟看到往日刻薄的胡氏今日对自己格外和蔼，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素日里那些对她和小姐鼻孔朝天的下人，也都成了笑面虎，低头谦卑的模样。
宫廷宴会。
宫中大摆宴席，百官齐聚一堂，皇帝与贵妃盛装出席，古人重礼节，制度繁琐，即便宫中嬷嬷教了三天，她仍旧有些跟不上节奏，看得文武百官百感交集。
“看够了没有？！！！”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紫色朝服的官员，周围的人视线游离在他和崔贵妃之间，此前陛下很是器重他，重用他，给他升官嘉爵。
他面容姣好，颇有些雌雄莫辨，外界没少传谣。
有人看见陛下用小刀割断了宽大的衣袖，只是不忍惊动熟睡中的綦江。
綦江不过弱冠之年，却能与朝中许多大臣平起平坐，若说这全凭他的真才实干，确也不见得。
至少无一人相信他綦江和陛下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酒桌上餐盘余下残渣，酒壶空了随意倾倒着，宴会已接近尾声。
随着“砰”的一声，宫女大喊着“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喝醉了人爬在桌子上翻了面，不受半点惊扰，半醉半醒间的人挑着眼皮看向了湖水的方向，也有爱凑热闹的，跑到了湖边一看究竟。
崔葚早些时间就起身离席，到处转悠，她这个位置也能看到那片湖水，水中有白光闪烁，她想走近些去看，但有个人影朝着这边走来，遮住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