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

    东方既白,夜露未晞。远树鸟唱三两声,惊破青灰天色。

    孟红檐早早起身更衣后,坐在妆奁前梳理长发。铜镜中的自己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确实憔悴了不少。

    “娘子,药熬好了。”银儿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进来。

    孟红檐接过药碗,苦涩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她一向不喜服药,但实在痛得无法,只能慢慢调理。

    “银儿,收拾一下东西,我现在就去医馆。”她一口气喝完药,吩咐道。

    “可是殿下说……”

    “听我的。”孟红檐的语气轻柔却坚定。

    银儿知道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应下。

    收拾完东西,孟红檐强忍着腹痛准备去医馆,刚走到院中,就看见裴不澈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食盒。

    “就知道你不会听话。”他递过食盒,无奈道:“阿檐,先吃点东西。”

    孟红檐接过食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红枣粥和几个包子。

    “殿下大清早的去哪儿了?”

    “看你胃口不好,我去给你买红枣粥了。秀丽坊的粥很好喝,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裴不澈接过她手中的药箱道:“我陪你去。”

    薄雾如绡,马车穿过晨雾弥漫的街道,划开缕缕烟痕,缓缓驶向医馆。孟红檐小口喝着粥,感觉胃里暖和了些,腹痛也略有缓解。

    “昨夜还是没睡好?”裴不澈注意到她眼下的乌青。

    孟红檐犹豫了一番,还是道:“我总感觉身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

    “我会派夜不收守着的,放心。”

    孟红檐搅动碗里的红枣粥,摇头:“不必兴师动众的,或许是我太紧张了。”

    医馆早有病人排队了,粗粗数过去大约有十几人。孟红檐一下马车,就有白发老妪颤颤巍巍地迎上来:“孟大夫,您可算来了,我昨夜咳了一整夜,睡也没睡好。”

    “婆婆别急,我这就给您看看。”孟红檐温声安抚,快步走进医馆。

    孟红檐一忙起来,可没时间再理会裴不澈。他就站在医馆门边,看着孟红檐纤细的背影穿梭于病患之间。她时而坐在案几旁为老者把脉,时而俯身为孩童查看咽喉,那袭素色罗裙在晨光中如一朵绽开的玉兰。

    “殿下,要不去后院歇息?”银儿小声问道。

    裴不澈摇头:“我就在这儿等她。”

    日头渐高,医馆里的病人却不见少。裴不澈见孟红檐的额角已渗出细汗,执笔开方的手指也在微微发颤。

    一整个上午,孟红檐接诊了二十多个病人。他眉头一皱,正要上前,便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

    裴不澈回头,宁致笑眯眯地抱着手臂斜倚靠在马车上看着他。

    他径自走过去,路过宁致时道:“到一边去说。”

    宁致挑了挑眉,跟着裴不澈走到医馆旁的一株老槐树下。树影斑驳,将两人的身影分割成细碎的光斑。

    “殿下倒是清闲,一大早就来陪夫人坐诊。”宁致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

    裴不澈瞥了他一眼:“有事说事。”

    宁致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昨日你不在城中,你知不知道长公主出来了?”

    “知道。”裴不澈平静道:“昨晚她来找我了。”

    宁致眉头一皱:“她来找你做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要让你做什么事?”

    裴不澈的目光越过宁致的肩膀,落在医馆内正为病人诊脉的孟红檐身上:“她想借春闱培植党羽,所以推韦司华做春闱主考官。”

    “韦司华?”宁致嗤笑道:“那个去年刚被都察院弹劾的贪官?长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她向来有自己的打算。”裴不澈淡淡道:“不过这次我不会让她如愿。”

    宁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说起来,我查到些有趣的事。苏萧然死前,曾与韦司华有过密会。”

    裴不澈看向他:“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苏萧然遇害前一天。”宁致压低声音道:“更奇怪的是,我查到韦司华最近频繁出入长公主府,而且……”

    “而且什么?”裴不澈有些不耐烦:“宁衍之,你有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而且他对你宝贝夫人的医馆格外关注。”宁致意味深长地看了裴不澈一眼:“昨日有人看见他的随从在医馆附近转悠。”

    裴不澈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骨节泛白:“看来我母亲是铁了心要插手这件事。”

    宁致道:“李晔和李尧清那边,也在争春闱主考官的位置。你知道的,这个位置惦记的人太多了,现今陛下不立储,皇子们都在借春闱拉拢人心。”

    裴不澈抿唇,眼睛直直看着孟红檐。

    屋内,孟红檐正想休息片刻,医馆门帘又被掀起。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缓步走入,身姿婀娜却透着股叫人打颤的冷意。

    甫一进门,周遭都不说话了。

    “娘子哪里不适?”孟红檐示意她坐下。

    女子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摘下面纱。那是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唇上的唇脂嫣红如血。

    孟红檐呼吸一滞。

    “我听说孟大夫医术高明。”女子开口,声音如冰珠落玉盘:“特来求诊。”

    孟红檐定了定神,照例询问道:“娘子有何症状?”

    女子伸出纤细的手腕,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孟红檐伸手搭脉,女子脉搏异常缓慢,几乎不像活人。

    她压下心中疑惑,专心诊脉:“娘子气血两虚,需要调理,等我开个方子照着喝段时间再看。”

    女子仍不说话,手腕轻轻一翻,恰好叫孟红檐看见腕上的梅花状伤痕,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

    孟红檐抬头对上女子的眼睛——那是双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娘子这伤痕……”

    “小时候的玩闹罢了。”女子淡淡道,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孟红檐的脸:“孟大夫面色不佳,自己也是病人?”

    孟红檐不答,只道:“娘子若有需要,我这里有祛伤痕的药。”

    “不必了。”女子抽回手,重新戴上面纱,只留下句意味不明的话。

    她飘然离去,一缕若有若无的梅香在诊室内萦绕。

    宁致站累了,随意靠在槐树上,与屋内出来的女子打了个照面。他道:“苏萧然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沉昭那边暂时还没有头绪,只是种种证据都指向桦水堂的美人针。”裴不澈叹气:“此人来无影去无踪,又没人知道她的模样,下不了海捕文书,真真是叫人心烦。”

    宁致眯起眼睛,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道:“美人针混迹江湖,怎么这几年开始插手朝堂的事了?”

    “她是杀手,谁给钱当然就给谁卖命,只是还没查到她背后的雇主是谁。”裴不澈道。

    “那回头我派人去查。”宁致自告奋勇道。

    “沉昭在查。”裴不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他:“你瞎凑什么热闹。”

    宁致拍拍胸脯道:“本官是丞相,乃百官之首,我能查到的肯定比沉昭多。”

    裴不澈敷衍他:“对对对,丞相大人真厉害。说真的宁衍之,我有时候真要怀疑你是怎么当上丞相的。”

    宁致撩了撩本不存在的头发,嘴角扬起:“当然是凭借我的聪明才智,谁让我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呢!”

    裴不澈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好了,我知道了,退下吧。”

    “裴临安,”宁致颔首而笑道:“你没发觉,你跟以前哪里不一样了吗?”

    裴不澈反问他:“哪里不同了?”

    “更有活人味儿了。”宁致道:“前几天殷寄真还在同我说,感觉你成亲以后像是被夺舍。不过你以前过得太苦了,这是你应得的。”

    他的手指擦过腰间玉佩,声音也跟着软下来:“众生皆苦,众生各苦其所苦,既然这样,我没有什么好退缩的。人间再苦又如何,只要她在,临安甘之如饴。”

    正说话间,医馆里传来一阵骚动。裴不澈猛地抬头,只见人群围成一圈,隐约听到银儿的惊呼声。

    他心头一紧,箭步冲了进去。

    拨开人群,孟红檐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唇边溢出一丝鲜血。她手中还攥着块咬了一口的糕点,那是方才一位老婆婆硬塞给她的谢礼。

    “阿檐!”裴不澈单膝跪地将她抱起,摸到她的手心冰冷。

    银儿跪在一旁,哭道:“娘子刚吃了一口就、就……”

    “裴觉,备车!立刻回府!桑宜,去查送糕点的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裴不澈的目光落在那块糕点上,他厉声喝道,周围的病人纷纷推开,他抱起孟红檐就往外冲。

    宁致迅速跟上:“我去请太医。”

    “不,别叫太医。”裴不澈拉住他,道:“去请卓元鹤,银儿知道他在哪儿。”

    银儿擦了擦眼泪起身:“大人,请跟我来。”

    马车疾驰在街道上,裴不澈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儿,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低头贴着她的额头,声音颤抖:“阿檐,坚持住……别睡……”

    孟红檐微微睁开眼,气若游丝:“临安……那糕点……有问题……”

    “我知道,我都知道。”裴不澈将她搂得更紧:“你别说话,我们马上就到。宁致去请卓元鹤了,他一定能解你的毒。”

    马车一个颠簸,孟红檐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

    孟红檐怕他担心,还想着哄他:“临安,刚才有个很美的娘子来看病,她走时还说了句话。”

    裴不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慌张,他问道:“她说什么了?让你这么惦记。”

    “临安,”孟红檐笑着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裴不澈拿着手帕擦干净她嘴角的血道:“我想知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孟红檐笑得狡黠:“她说,我很喜欢你。”

    裴不澈攥紧了她的手指,怀中孟红檐的气息越来越弱,鲜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坏阿檐,又想让我醋是不是?”

    他的眼泪滴到孟红檐的脸上,是温热的,孟红檐想着。

    “裴觉,再快些!”他朝外面喝道。

    孟红檐的睫毛轻轻颤动,嘴角还挂着那抹狡黠的笑。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尖碰到裴不澈紧绷的下颌。

    “临安……”她呼出口气:“别皱眉,不好看。”

    “你若是有事,我就……”

    话到嘴边却哽住了。他能怎样?这世上若没了孟红檐,他裴不澈又能如何?

    四季更替变换,熙熙攘攘,可这世间,只有一个孟红檐。

    马车转过街,王府已然在望。门口停着华贵的车马和仪仗,能有此阵仗的,也只有景荣长公主了。

    裴不澈不想多说他话,绕过车架就往府里走。

    “站住。”长公主掀开车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临安,这么急是要做什么?”长公主柔声道,真像个关心儿子的母亲。

    裴不澈回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恨意再也藏不住:“母亲,您为何要这么做?”

    长公主故作惊讶:“本宫做什么了?本宫不过听说儿媳身体不适,还特意带来了太医为她诊治。”她示意身后的太医上前:“来,让太医给瞧瞧。”

    裴不澈一个眼刀甩给欲上前的太医,吓得太医愣在原地。他厉声道:“滚下去。”

    长公主叹了口气:“临安你看你又这样,本宫关心儿媳而已,你何必搞得看本宫跟看仇人似的,本宫真是好为难啊。”

    裴不澈“唰”地抽出裴觉的佩刀,刀刃泛着寒光,他一手抱紧了孟红檐,一手把刀架在侍卫脖颈上道:“都给本王滚,今日谁敢拦着,本王便杀谁。”

    长公主的笑容僵在脸上,轻轻挥手:“让路。”

    裴不澈没再耽搁,抱着孟红檐冲进后院,一脚踹开房门。

    “去拿热水和干净帕子,快去!”

    府里顿时乱作一团。

    他将孟红檐小心放在床榻上,这才发现她手中还紧攥着那块咬了一口的糕点。他掰开她的手指取出,凑近闻了闻,除了甜腻的桂花香也没有别的味道。

    “卓元鹤怎么还不来!”他额角青筋暴起,伸手点了孟红檐身上的几个穴位。

    床上的孟红檐忽然抽搐起来,一口黑血从嘴角溢出。裴不澈连忙扶起她,让她侧卧,以免呛血。

    “阿檐,看着我!”他拍打她的脸颊,不断呼唤孟红檐。

    门“哗啦”一声推开,裴觉一手拽着宁致一手拽着卓元鹤闯进来道:“殿下,人带来了。”

    宁致抱着柱子气喘吁吁道:“差点跑死我了。”

    卓元鹤坐到床边,二话不说开始把脉,眉头越皱越深。随后从药箱中取出一枚青色药丸,捏开孟红檐的嘴塞了进去:“这个能压制毒性,吊着娘子的命。”

    “然后呢?”裴不澈握着孟红檐冰凉的手,颤抖着问道。

    “殿下,娘子中毒前发生了什么?”

    裴不澈将那块糕点递给卓元鹤:“吃了这块糕点,她只咬了一口。”

    卓元鹤接过仔细查看,随后为孟红檐施针,银针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排成梅花状。随着最后一针落下,孟红檐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暂时稳住了。”卓元鹤擦了擦额头的汗:“毒不难解,两种剧毒相冲,必须尽快。只是我需要几味珍稀药材……”

    “写下来。”裴不澈打断他:“就是把中京城翻过来,我也要找到。”

    卓元鹤迅速写下药方,裴不澈接过扫了一眼,递给宁致:“衍之,劳你亲自去办。”

    宁致点头离去。

    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裴不澈遣退了下人,静静地坐在孟红檐身边。

    卓元鹤道:“殿下,恕我直言,若您不能保证娘子周全,便不要强留娘子在身边。在认识您之前,娘子从未受过这样的罪。”

    裴不澈嘴唇微张,不知道说什么。

    是啊,在他身边的人总是不会有好下场。他出身不光彩,老天爷就该罚他孤家寡人一辈子。

    裴觉反驳他:“夫人中毒,殿下也很怕,这种事殿下也预料不到,卓大夫何必咄咄逼人?”

    “预料不到?”卓元鹤冷笑:“如果娘子跟他没关系,那些人怎么会盯上娘子呢?这些祸端本就是能规避的,你是高高在上的淮陵王,当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动你,可娘子呢?”

    裴觉还想反驳:“你……”

    “裴觉。”裴不澈打断他:“让他说。”

    卓元鹤深吸一口气,眼中怒火未消:“今日若非及时,娘子怕是……殿下怎么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今日的意外?”

    裴不澈的手猛地攥紧床沿,指节发白。他低头凝视孟红檐苍白如纸的面容,喉结滚动:“是我疏忽。”

    半个时辰后,宁致风尘仆仆地冲进来,怀中抱着几个锦盒:“临安,太医院的底我都翻完了,都是百年以上的珍品。”

    卓元鹤连忙接过清点,蹙眉道:“还差一味雪灵芝。”

    宁致擦了擦额头的汗:“太医院说上月刚进贡的雪灵芝,今早全被长公主府的人取走了。”

    屋内霎时寂静。裴不澈缓缓起身,朝门外走去。

    “裴临安,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宁致拦他:“长公主就在门口等你自投罗网,世上又不是只有长公主手里有雪灵芝,或许我们再找找能找到呢?”

    “她就是想逼我低头。”他轻轻拭去孟红檐嘴角的黑血,声音沙哑:“阿檐等不了那么久。”

    院中吹起了风,绿叶打着旋儿落在石阶上。

    裴不澈踏出门,长公主的仪仗仍停在府外。华盖下的妇人正慢条斯理地品茶,见他出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临安这是要去哪儿?”

    裴不澈径直走到车架前,屈膝跪地:“母亲,儿子求您赐雪灵芝一用。”

    长公主惊讶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她放下茶盏,叹息道:“本宫知道儿媳中毒,特意带了太医来,你偏不让瞧。现在又来求药,岂不是自相矛盾?”

    裴不澈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母亲要儿子做什么,直说便是。”

    “哎呀,这话说的。”长公主掩唇轻笑:“本宫能要你做什么?不过是昨日跟你提的想着春闱在即,韦司华......”

    “儿子答应。”裴不澈道:“只要母亲赐药。”

    长公主满意地点头,示意侍女取出一个锦盒。她轻抚锦盒,递到裴不澈面前:“这才是母慈子孝。”

    锦盒入手冰凉,裴不澈转身疾奔回府,银儿拿了雪灵芝,按照卓元鹤的吩咐三碗水熬成一碗水端上来。

    裴不澈看向床上躺着的人,卓元鹤正将一碗黑稠的药汁喂给孟红檐。药汁入喉,不多时,孟红檐的眉头渐渐舒展。

    “毒控制住了,但需要连续服药七日才能彻底清除。”卓元鹤起身道:“我会每日来诊视,若有别的情况也要派人及时告诉我。”

    裴不澈点点头:“有劳你。”

    卓元鹤收拾好药箱,看了看床上的孟红檐,又看了看裴不澈,最终只说:“好好照顾她。”

    说罢,便提着药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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