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朕看倦了。”
当第三日来临的时候,梨园中戏台的正对面,高位上坐着的陆正舟龙颜不悦地喊了停,“让方迟过来。”
得令的无尘走到众人的面前,高喊:“都停下!传民女方迟过来参见。”
“怎么回事?”
圣上一言,台上的戏被迫中断,唱戏的伶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转而窃窃私语起来,“难道是哪里出错了吗?看上去,陛下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扮演了戏中阿樱角色的灵溪悄悄地去到方迟的身边,说:“果然不出所料,这是一步险棋。你要万分小心行事才好。剩下戏文的结局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
“知道。”方迟看了一眼神色沉重的灵溪,淡淡一笑,尽量表现得平静和从容,“多谢姑姑的帮助。若是能活下来,我定当为姑姑鞍前马后。”
“说什么傻话呢。快去吧。”
“我认真地。姑姑。”方迟留给灵溪一个感激的笑容。
因为要不是她,方迟的戏文或许还卡在“月满天心,合浦珠还”那八个字那里;同时要不是她和她的梨园,这出时间紧迫的戏可能还无法及时地演给世人看;而也正是因为她,所以戏文的最终结局才会落到释怀两字上面。
这是灵溪和方迟共同努力的结果。就是不知,或触景生情,或真地龙颜不悦的陆正舟还想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从戏台上走下,方迟步步坚定地走进人潮。
今日的梨园着实是来了不少人,有天子,淑贵妃,崔相国,陆知远等一众皇亲国戚,也有班师回朝和名满京城的少将军崔照彻,更有出乎方迟意料和她格外想见的人——陆祁。
那刻的陆祁冷冽沉重,与笙歌缭绕和锦绣翻飞的梨园煌煌盛景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他是被硬生生地嵌入进来的。
此外,他身上那件曾经象征无上尊荣的紫色蟒袍,也能被肉眼看出早已被牢狱的阴暗侵蚀得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和锐气,徒留一片模糊而暗淡的紫影,就如同被唾弃在角落的残破朝霞。
方迟见之,心有动容,晶莹的泪花一瞬间便在眼眶中打起了转,不过奈何她的心告诉身体要拼命地克制,尽管她有很多的话要说,但当下的宴会之上,她不能说。
慢慢地穿过人群,方迟向着高台上最高贵的那个身影走去,且尽管已经在尽力不去注意周遭人的目光,但可怕的是他们的目光如刃,不仅密密匝匝地切割着她,而且还不断在她与陆祁的身上异样辗转。
“原来她就是罪魁祸首。只是依我看,所谓的妖女,也不过如此。就是不懂为何太子殿下偏偏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安宁郡主哪一点比不上她。我瞧,多半是她蛊惑了太子殿下。”
“她一个妖女,才是最该下天牢的人。她该死!”......
当绵绵不绝的谩骂声出现,方迟终于是尝到了外界的流言威力。世人只知是她造成了这一切,所以都希望她死。
哦,不对,有些人已经因为这件事死掉了。突然想到安宁的方迟刚好走到了陆祁的身前,于是她的目光暗了几分,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怎么说。
爱他的人因他而去。方迟光是想到这点就心痛不已,特别是对于安宁死前说的那些话,哪怕过了很久,方迟都无法忘记。
“相信我,我始终站在你这边。”微微颔首的陆祁看向方迟,举杯的动作带着一种被镣铐长久禁锢后的、难以言喻的酸涩。
方迟差点没忍住地落下泪来,她当然相信他,且始终相信他,只是这些苦和痛是真实存在的啊。
尤其是她看到陆祁袍襟上沾染了可疑的深色污迹,并在细看之下,那原本用金线精心盘绕的威严蟒纹大多都断裂脱落,只剩下些暗淡的线头攀附在褪色的锦缎上,好像尊严被寸寸剥离后残留的印记。
方迟没想到天子到底是动了真格了。她回以颤抖的声音:“我等你回来。”
“嗯,好。”
在陆祁肯定的话音落下,一直关注动态的陆知远走了过来:“戏唱地很好听,只是结局早已经注定。陆祁的处境你都看清楚了吗?”
方迟故意不去正视他,冰冷地说:“你想怎样?”
“呵呵,我想做的和说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陆知远挑衅地看了一眼端坐着的陆祁,而后伸手欲去撩拨方迟的额前发,“他的命,就在你的一念之间哦。”
“滚开!”方迟不给人机会地躲避。
“那就等着瞧。”尴尬的陆知远只好装作有蝇虫飞过,对着空气捉了空。
“你不会得逞的。”方迟说完,大踏步地往上走,然后迎面对上了前来接人的无尘公公。
后者说:“请方姑娘抓住时机。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陛下不高兴了。”
“我会的。”方迟动作顿了顿。她当然能够看得出来天子的生气神情,但原本这就是一条化身赌徒的路。所以她要赌,赌天子想知道戏中他和先皇后的结局,赌天子能稍稍看重他那最得意的孩子。
到了天子近前,众目之下,方迟下跪:“民女方迟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吧,这出戏,你因何而作?”陆正舟凝视起阶下的人,随后直入主题让四周立刻变得安静和呼吸可闻,“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方迟的头不敢抬,伏地答:“民女只知道陛下想要民女知道的。梨园中多的是陛下与先皇后的爱情故事。而我只是写了一个不一样的结局。请陛下明察。”
“罢了!故事都是假的。只是朕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可情是真的。”方迟跟上天子的说话速度,和默认了记得当时进宫时的场景,“且月满天心,合浦珠还。这是我为陛下写的八个字。”
“什么意思?朕的阿樱。”陆正舟明显愣了一下,流露出回忆故人的眼神,然后视线落到不远处戏台中央的灵溪身上,“虽是很相像,但终究不是她。”
“意思是从西北到京城,陛下一直未忘先皇后。你很想她。”方迟的话贴着地面传到人的耳朵里,“而且或许,民女应该见过先皇后了。”
陆正舟猛地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在写这出戏之前,民女的确去过梨园中的藏书阁。”方迟慢慢解释,“在那里,我遇到了书中的人。然后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对我说,路过京城的风吹过一遍又一遍,但爱着的故人却一直迟迟未归。”
“她不会再回来了。”陆正舟比任何人都深知这个事实,随后沉声改口问,“你的结局呢?你写了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陛下请看,民女这里有一折子,结局都在里面了。”说着,方迟一边从怀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一边抬起了头。
陆正舟静静地看着,道:“但凡你写错了什么,你知道后果的。即便有太子护你,朕也会对你实施惩罚。”
“民女明白。”方迟的双手放于头顶之上,才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然后眼睛往后偷望,只见陆祁依旧孤身一人在独酌,几乎没有人敢上前,出现在他的周围。
相比之下,陆知远倒是受欢迎多了。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其他的皇子贵亲,他们都站在了陆知远这一边。
只是想来,陆祁真的是一个人承受了所有。从天子的话来看,方迟能够懂得,要不是陆祁护住了她,或许下天牢的就是她了,而不是她还能平安无事和有时间去创作一出有关替身文学的戏。
无尘拿着戏折子递到天子的面前。
陆正舟就在一众人的屏息以待中缓缓打开,接着他的神情看不出好坏,时而紧锁眉头,时而淡定如水,也时而叹息几声,就是任谁都猜不透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结局才会让人在短短的一刻钟内出现如此多的情绪。
方迟也是打心底里的害怕。关于释怀,关于先皇后恢复记忆,关于皇宫大内里各种各样争宠的花,也关于天子的痴情,有些东西她不能太现实地写。
特别是这出戏的主角还是一朝天子。所以方迟不得不美化他,从而极力地放大了他对先皇后阿樱的爱。
“哈哈,好极了!”在戏折子被“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之后,陆正舟顿时大笑起来,“果然是不一样的结局。人死而复生,生后又归死。但方迟,这不是朕想要的结局。”
“来人啊。将罪女方迟拿下!”擅长察言观色的无尘瞬息之间揣度了圣意,出言喊来了禁卫军。
“等等!陛下,民女想要给一个解释。”方迟看着黑压压冲上来的禁卫军,心跳到了嗓子眼,难道她已经失败了吗?可陆祁怎么办?她还要为他博得一线生机。
陆正舟的手一扬,宴会之上的所有人动作都停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她们只想让我们好好地、健康地、快乐地活着。”方迟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并在与地板摩擦时磨破了皮,流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她忍着疼继续说道,“这世间的生老病死,我们都改变不了。特别是在生死面前,我们都太渺小了。陛下,先皇后已经不在了。她留下的是你们幸福快乐的记忆。她肯定想要你慢慢释怀她,而不是在每一次午夜梦回,都心生愧疚!”
“你知道的有些多了。但,朕是心中有愧。”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世人只知天子的无上尊贵,但却鲜少或者几乎没有能有机会听到一朝天子的悔恨和认错。
因而,或许天子并非是倦了,他只是难受地不敢再去面对那些血淋淋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