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慕西月提着玄烛走出那宫门之时,再一次结界金光四放。
她仰望着头顶金光。也感受到了宫外众人打量的目光。
他们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世界却很安静,安静而急躁。
慕西月迎着那些目光走了出来,结界的金光在她走出宫门的一霎,消失了。
人群再次躁动起来。
一青年门生从人群中转了出来,高喊:“求慕师姐,为天下!为苍生!速速护阵!”
言辞恳切,掷地有声。只是那双眼睛猩红,脸上泪痕未干。
刚刚那一场浩劫,夺去了他的家人,也夺去他的国。
慕西月呼吸一滞,看向立身血海中的那位同门僵硬的身线,那句还在她脑海中回荡的话语,都化作无形的大手揪着她的心脏,她正要开口,却被打断——
“求慕师姐,为天下!为苍生!速速护阵!”
“求慕姑娘,为天下!为苍生!速速护阵!”
这一次是千万人齐喊,崇吾门生的、跟着齐喊的幽洲军民百姓的,声音响彻云顶。
慕西月瞠目望向众人,尽是低垂的头颅,问:“我要……如何护阵?”
她确实不知。
“这……”带头的那位门生欲言又止,看神情他本人确实不知方法。他将视线落到了众人之前一着青灰色衣袍的中年男子身上。
男子看着四五十模样,仙风道骨,须发染霜,立于血海中,腰背挺得笔直,如一颗常青松,姿态凛然,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那双清朗的眸子,自发现那结界异常后,便幽深不明,却看不透所想。
“天师大人。”那门生转向他,言辞灼灼,又透着乞求,“天师大人,慕师姐确能护阵对吗?求天师大人指点!”
慕西月已提剑走了出来,那金光在她走出宫门之后再次消失了,王宫内外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家眸光闪亮,神情却不尽相同。
慕西月对着天师谢尚行了一礼。她发现老天师姜千岩已不在,想是已经带人去追魔族也未可知。
“谢天师,您但说无妨,西月定当竭尽全力。”
谢尚唇瓣微抿,炯炯目光看向眼前的女子,她年轻、风华无限,正义、英勇无畏,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那点不忍,问:“小慕啊,若要牺牲你一人,救这天下与苍生,你愿意吗?”
慕西月一惊,只感觉天地俱寂,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一下一下地起伏着。微风拂过,带来浓重的血腥味,不知为何,这血腥味熏得她眼眶有几分酸涩。
这是她从未想过她的命这么值钱。
脑中闪过了一些人的脸,都是她爱的人,父亲、母亲、弟弟、慕东雨,还有……墨玉。
她再不能见他们了吗?
半晌,她眼角溢出笑意,挤掉那点无人察觉的雾气,躬身道:“西月愿意。若牺牲我一人,能救天下苍生,自然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呢?她爱的那些人都能生活在太平天下,不再奔波劳碌,不再担惊受怕,不再流血受伤,她求之不得。
谢尚的眸光似不可自控地颤了几下,笑道:“好孩子。”
“师姐大义!护佑苍生,名垂千古!”那门生带头喊。
“师姐大义!护佑苍生,名垂千古!”众门生跟着喊。
呼喊声一声盖过一声。慕西月从未像今日这般风光过。
众人在一高官府邸落脚,等待天师姜千岩传讯。
房屋内,谢尚落下一道隔音屏障,屏退了众人。
“谢天师,西月有一事不解。”
“你想问,为什么你能护那阵法。”
“嗯。”
“小慕啊,你可听过崇吾祖师墨云的事迹?”
慕西月点头。
说起这世间她所崇敬之人,在世的,一个是立下“除魔卫道”门训,护佑苍生的门主墨林,另一个便是保家卫国,护佑一方的自己的父亲。可若将这范围扩大到历史长河中的圣贤伟人,她最崇敬的便是这传说中的崇吾先祖墨云。
关于他的生平事迹,她早在年少时期便从说书的、各类书籍等途径乐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地了解了。
“墨云祖师,是沉渊末代帝王承和大帝第九子,当年裂土分王后得领地崇吾,可这崇吾除了万千苍莽巨山之外,一无所有。他硬是在山脚下开拓了千里平原,供山外百姓安居乐业,又于万千巨山中修得仙人之法,由此开山立派有了崇吾门,奠定玄门数百年基业,也让崇吾成为其他四国由藐视到仰视的存在。”
谢尚点点头, “不错,还有吗?”
“相传五国成立之初,天下并不太平,尤其是邪祟作乱王宫,墨云助四国扫除作乱邪祟,后又以半身修为为四国王宫布下邪祟不侵的结界,可以说,若没墨云布下的结界,这四国江山也难以稳固至今。”
谢尚再次点头,问:“那之后呢?”
“之后?”慕西月疑惑,此后的确没怎么听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了,正史野史关于他布下结界之后的记载可谓空白,但无一例外,说他在三十五岁那年便去世了。
这对修习仙法之人来说,绝不算长寿。
“墨云祖师在布下星辰辟邪阵后,还干了一件事。”谢尚道,他看向慕西月的眼睛,便知他接下来要讲的事情这个小姑娘是不知道了。
“他没有回崇吾,而是去干了一件私事。”
“私事?”
“说是要去寻一位故人。”
慕西月的眼睛瞪大了。
“这一去便是十年,等到他再次回来,笑着告诉妻儿臣子,他已寻到那位故人,回来不过数日,祖师便去了。”
谢尚说完轻叹。
慕西月更是震惊得说不上话来,这一段经历,她在任何正史、野史上都未曾听过。
谢尚似看出她心中所想,道:“这段经历的相关记载应祖师之意,不对外公开,向来只有崇吾君主和他所信赖的五天师能够知晓。”
“谢天师为何告诉我?”慕西月脱口问,隐隐地感觉有些不安。
“祖师回来之时连那最后的半身修为也丢失了。”
“!”
慕西月目瞪口呆。
“没有人知道那半身修为去哪了?无论他的妻儿下属如何追问,他都闭口不谈。所以一切都成了谜,至今无人能解开。”
慕西月喉咙咽了咽,抬眸与他对视:“谢天师……您的意思是?”
谢尚眸光一凝,伸出手掌隔空抵在慕西月额间,灵力流光般自他掌心喷涌到慕西月额间,似钻入了她的骨血。
慕西月感觉到自己的识海闯入异客,且这异客竟如一柄长剑一般将她识海刺穿。
疼!
刺骨钻心的疼!
灵魂刺穿的疼!
若不是眼下这位是崇吾的天师,她险些怀疑他是想要她的命。她的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
然而对面天师更是唇色发白,连那伸出的手掌都在微颤,看起来情况更严重。
很快,谢尚便收了灵力,稳住身形,道:“你的身体里其实有两股灵力。一股聚于你的丹田,充沛灵动却驳杂,可任你调用。另一股却似源自你灵魂骨血,浑厚如江河,精纯如皓月,似聚着你灵体血脉,轻易调用不得。”
慕西月瞳孔骤缩:“您是说,后面那一股聚于灵体血脉的灵力,便是那墨云祖师的丢失的最后半身修为?”
这怎么可能呢?
隔了五百年岁月,隔了万里迢递,怎么可能呢?
“吾心也接受你了,对吗?”
慕西月又一怔。
是了,崇吾的至尊宝剑吾心连墨氏一族都不是人人可碰,何况她这个外乡人。难道真的是她体内有着墨云祖师的半身修为,吾心念主,念它最初的主人,这才接受了她?
可那次门主不是说,是吾心惜才。门主是不知道,还是在骗她?
谢尚有些艰涩地开口:“小慕,这其中缘由,我也想不通。可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你了。魔族已聚齐四王血脉,只要他们顺利杀到那里,破了阵法,天下危矣。”
“谢天师,您是希望用祖师的半身修为加固阵法?”
谢尚点头,眼眸中划过愧色。
“好。”慕西月笑,尽管她尽力装作轻松了,但那笑容仍旧有些惨淡。
谢天师说了,那半身修为聚着她灵体血脉,轻易调动不得,所以才有那“牺牲一人”之说吧。
“你好好休息。”
谢尚撤了隔音结界,离了此地。
不久,她的屋前被同门重重把守。她在屋内坐了良久。
不知何时,有人扣响了她的房门。
慕西月应了声“请进”后,三位门生走了进来。
“师姐,您会怪我们吗?”
开口的是之前那个青年门生,模样俊秀,慕西月现在知道了他叫了李臣,是幽洲尚书的三子,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正是尚书府。如今,他已是这尚书府唯一的幸存者。
崇吾门生的身份,让他躲过一劫。
慕西月摇头:“不会。为天下苍生而死,死得其所。”
“我们会永远记得您。”
慕西月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做这些,不希望任何人记住。相反她希望最好所有人都忘记,忘记她的存在。忘了,便不会有痛苦。
那门生迟疑片刻,向着另一门生递了个眼神,后者躬身递上纸笔,在慕西月坐的书案前展开。
慕西月惊疑地看着他们。
“我知师姐,身份特殊,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师姐可写下遗言,表明心志,我们会转交于他,也免得太子殿下日后过于挂念。”
慕西月神色微僵,抬眸看他。那一刻,她在这位年轻门生的眼里看到了让她发寒的冷漠。她知他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让她一人揽下所有写下免责书,以免日后墨玉追责。她苦笑,这几位师弟想得倒是周到。
她提笔蘸墨,一挥而就,递到那人跟前。
那门生逐字看完,又交与同来的两位,各自确认没有问题后,方才将那“遗书”收起。
“多谢。”三人道。
慕西月微微扬唇回应。
“师姐可还有其他遗愿?”
慕西月摇头。
她的遗愿,他们是帮不了她了。
第三位门生见机端了一盏茶过来,道:“师姐,这盏茶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物,希望能够帮到师姐。”
慕西月瞟了那茶一眼,淡然道:“我不需要,我承诺了的事情便会做到,我不会跑的。”
那门生神情一滞,没想到会被直接戳破心思,眼中流出些许尴尬。
“师姐恕罪,我们几人不是不信任师姐,只是这件事事关天下苍生,师姐又法力高深,我们……确实担心有变。事情没成功前,无人能够安心。这份安心唯有师姐能给,师姐能否帮我们最后一次。”
慕西月暗吸了一口气,再抬眸时眸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声线有些发紧,问:“我想晚点再喝,可以吗?”
几位门生沉了脸,互相看一眼,最后那李臣问:“师姐还有何事?”
慕西月笑容酸涩:“你们放心,我不出去,我只是想……再看一看我的簪子。”
喝下这盏茶后,或许,她再也无法触碰它。
那李臣等人一愣,脸上滑过一丝讶异,李臣压了情绪,转身道:“师姐请便。”
他们并不打算离开。
慕西月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单手抽出头顶的发簪,满头青丝如绸缎般散落下来。
她拿着那只发簪对着屋内灯光看了许久,金质簪身,展翅欲飞的青鸾鸟,跟着转动的手指流光溢彩,可真好看,只是她眸中雾气太重,看不太清晰了。
“簪子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好看。”
她又想起那人眉眼,将他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将簪子放入怀中,不让人久等。
她哑声道:“给我吧。”
三位门生转身,愕然看着眼前长发垂落的美人师姐,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端茶的门生将那盏茶递了过去。
慕西月举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