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猜

    荒山密林,蓊郁静深。

    “你不敢!”

    沈奚云断言。

    姜落觑了眼姜燧,才道:“谁不敢?看不起谁呢!”

    “你,就是你,怕便是怕,偏你姜家人虚伪不敢承认!”

    “呵!”姜落挑眉,“怎么不说你尤家,个个都是千年的王八?”

    “这叫明哲保身!”沈奚云气急败坏,“比不得你们清高,什么论道比试?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伪饰,真当旁人看不出来?!”

    “够了!”姜燧蹙眉,冷声呵斥:“都闭嘴!”

    姜落轻哼一声,沈奚云不甘示弱:“我所言有错?”

    “简直一派胡言!”姜落顾不得什么风度,怒喝:“这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沽名钓誉,何谓真才实学!”

    姜落猛一挑剑,沈奚云后跳两步:“你来真的?!好,看我今日不教训你!”

    忽然,远处一道黑气弥天盖日,正敌视的两人,双双变了脸色:“那是什么!”

    私仇旧怨,姑且不论,他们不约而同朝煞气最浓之地奔去。

    “站住!”

    姜燧扯住最近的沈奚云,朝姜落吼:“回来!”

    姜落充耳不闻。

    下一刻,沈奚云也如一尾游鱼,璇身自他手下逃脱。

    “姜师叔!弟子先去一探究竟,劳您知会我师兄!”

    “……放肆。”

    姜燧面色森寒,暗下决心,往后下山再不管这群小混账!

    撒丫狂奔的二人,肉眼可见亢奋。

    “住手!那恶魂留给我!”

    沈奚云扛着剑一顿砍,间或有恶魂现身,被她劈手剁成两半,见姜落剑招轻巧,便嗤笑:“没吃饱饭吗?滚去那边!嘶——混账打偏了!”

    姜落摇头:“嚯!气性还挺大!重剑笨拙,不若——快快快右边补一剑!死了么?”

    沈奚云得意:“哈!”

    姜落抚着下巴:“有点本事!诶,你名唤……什么来着?”

    沈奚云:“……姜贼找死!”

    重剑轰下,姜落“哐当”落地,沙尘飞扬,一阵疾咳过后,他指着脚下深坑,眼眸微弯:“你闯祸了。”

    先前,姜氏二人趁恶魂虚弱之际,将煞气最重地封印,巴掌大的镇灵石此刻已被剑锋磕坏,沈奚云定睛一看,举剑动作僵住。

    咚!

    地面震颤,她心也七上八下。

    姜落若有所思盯住脚尖。

    咚!咚!咚!

    接连撞击声自地底传出,沉沉树影晃动,飞鸟哗啦振翅逃逸,鸣叫与轰隆声交织成纷杂乱象,教人心惶惶。

    土坑塌陷更深,姜落惊呼,足尖点地飞起,一根手腕粗壮的藤蔓倏地蹿出,缠住小腿,狠狠下拉!

    咚咚咚咚咚——

    地面震击鼓点般急促,下个瞬间,绿意交织霸占瞳孔!

    有根巨大、狰狞可怖的古藤冲天而起,姜落狼狈逃窜,沈奚云顾不得幸灾乐祸,眼里只见黑绿藤蔓,一切背景都模糊,空气中有草木湿润气息。

    另有无数小藤破土而出,一条条,一丛丛,密密麻麻无穷尽。

    二人尚未反应过来,潮湿柔软的气息裹住身躯,“唰唰”攒成两个幽绿巨茧,沉入黢黑的大地裂缝。

    “姜落!!!”

    迟来一步的姜燧,目眦欲裂冲进裂缝!

    龟裂的大地倏尔合拢,恍若从未出现。

    四围沉寂,狂乱危机刚散去,飞旋的落叶还无声飘荡。

    冲天黑气尚未断绝,丝丝逸散向荒山深处,飘进熟悉洞穴,没入阴沉沉的棺材。

    “我意识尚存,许是因这些年极少杀人,凶性不强,但也仅能清醒片刻,见了血便会狂性大发。”

    卫钺盯着岩壁纠缠的白丝,道:“我与他们相互牵制。”

    起初,是身上血气太重引来恶魂,有修士路过此地,以他为阵眼牵制恶魂。若无纪竹枝相助,他迈不出荒山一步。

    荒山恶魂太多,迟早要出问题,燕白琢磨着等回月陵,通知执事堂来处理。

    卫钺躺进棺材,道:“还请二位仙人再将我封印。”

    棺盖在眼前缓缓闭合,卫钺闭上眼前,最后说了句:“别信纪竹枝。”

    魇善迷惑人,藤妖这般耽于梦境者,口中更没几句真话。

    燕白垂眼看破裂巨茧,现在明白了它的作用——凭无数执念相助,连通幻梦,让他们知晓魇鬼弱点,好杀了她。

    她提步欲走,忽踩到一硬物,白丝遍地,“啪哒”滚出枚玉石,通体莹白,流转清润微光。

    燕白拾起玉石,发觉里面藏着一道执念——魇鬼浅淡、即将消散的执念。

    是镇灵石,亦是暗牢钥匙。

    这灵石罕见,因它产自北海,极少流通在外,有封印灵体之效。

    但被关在暗牢中的不是一只妖么?为何用镇灵石封印?

    燕白仍怀揣一丝疑虑,带着镇灵石下山,找人编了条剑穗。

    许是想提醒自己什么,她将剑穗挂在剑上。

    朱砂红穗子鲜艳,半空中悠悠荡荡,血一样醒目,垂落古拙剑柄,相得益彰。燕白伸手拨了拨,有双眼随着玉石游移。

    ——是莫风月。

    燕白想起幻境中还欠他薯干,不好食言,便问:“师叔可有喜欢的吃食?”

    莫风月摇头。

    答应画符,并非贪嘴,只因那时说不上来的感受,让他想要离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燕白问:“你的剑呢?为何不拿出来?”

    她始终不知莫风月将剑藏在哪里,惊鸿一瞥的,也只有剑光。

    莫风月恍若未闻,竟是护得紧。

    燕白:“倒也不至于——”

    “至于,”莫风月打断,“属于我的东西,就要藏好,倘被人偷了、抢了、扔了,我要他——千刀万剐。”

    语气幽凉,一瞬毛骨悚然。

    燕白:“……”

    她转身拿了条剑穗给莫风月,一并付了银钱,刻意低声道:“我送您一条,若看得上,改日寻个旁人瞧不着的地方,偷偷挂在剑上……”

    莫风月无言。

    燕白眼角眉梢都压着笑意,语罢,乐颠颠转身,恰撞上旁侧摊位,定睛一瞧,讶异道:“老丈!”

    “是你啊。”

    老者一袭灰褐短衫,面容和善,正是先前河岸折竹老人,此刻热切道:“姑娘,要灯吗?”

    燕白提起面前一盏纸糊莲灯,缀彩丝,摇曳灵动,觉得精巧有趣。

    “祈福禳灾?”她问。

    “正是,”老者道,“今夜,多用来渡亡魂。”

    燕白又问:“是祭祀祖先么?”

    老者答:“为死者燃灯寻路,亦可为生者驱散厄运。”

    莲瓣层叠散开,想来水中盛放也极美,燕白道:“要两盏。”

    她将灯托在掌心,拉莫风月去河边。

    天光渐黯下去,绮云微醺,又是残阳落幕。

    河面飘泛小舟,挂经幡设香案,诵经渡魂。也有乐船停留河心放灯,琉璃莲花、碧清荷叶,千盏万盏捧着烛光,在潺潺流水中高低起伏,“哗啦”一个浪头打过来,倏尔四散。

    莫风月长久凝视水面,燕白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听莫风月道:“无趣。”

    无趣?

    ——“跳河给师叔解闷。”

    燕白想起当时口不择言,心中打鼓。

    莫风月静静转过头,盯着她不吭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燕白死命盯着水面,又连眼撇灯,干脆点燃灯芯,再瞧周围沉沉人影,左顾,右盼,最后实在煎熬,牙关一咬,“唰”地起身走向河岸。

    莫风月一把抓住她手腕:“做什么?”

    燕白转身,黑亮眸中盛着一道火光。

    “哦。”莫风月似忆起那承诺,慢吞吞开口:“我觉得,看你跳河也……无甚趣味。”

    殊不知这话,更让燕白觉得他心思莫测。

    “教我放灯。”

    莫风月此前也买过灯,不知何故都沉水了。

    怎么旁人都能祈福,偏他没这个资格?

    燕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教,弯腰将灯放在水面,问:“学会了吗?”

    等莫风月上手,那灯似有意识,一个仰翻投水自尽。

    燕白静默一息,回摊子上买灯,让他再放一盏。

    仍是翻沉。

    奇了!

    三盏,四盏……

    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水面摇曳无数火光,似流动的星河。

    燕白颓然盘坐河畔,不肯再起身了。

    莫风月:“你是不是怕……”

    “师叔!”燕白立刻回眸,“你自己数数,方才沉了多少盏?”

    莫风月:“数不清。”

    “不教了。”

    燕白立刻放弃,摆手相劝:“万事莫强求,今日这灯与你无缘。”

    莫风月闻言倾身,整个人撞进幽蓝月华,这一刻时光好似停滞,他身前轻纱如雾,婉约飞舞,隐有出尘之态。

    飞散的发丝擦过燕白衣领,轻轻柔柔,冰凉指尖也爬上脸侧,他轻声道:“仔细你的舌头。”

    燕白觉得危险,推开他,转过头:“师叔要祈福吗?”

    莫风月收手站直,冷声道:“用不上。”

    燕白曾听人说凡界河灯能写愿望,虽不知是否眼前这种灯,她也问:“那师叔有愿望么?”

    “没有。你呢?你也没有。”

    他自问自答,燕白膛目结舌。

    问过她了吗?

    莫风月道:“你想要的很少。”

    他看得出来。

    燕白转了转眼:“未必,或许正相反。”

    莫风月便问:“那你想要什么?”

    “尚未想好。”

    “呵。”

    莫风月撩袍,与燕白对坐,高悬的月牵着他们背影,又被灯火拉扯,轻晃,燕白转过半身,莫风月也转,衣衫便浸满了皎白的光。

    霜寒夜风吹不凉沸嚷人声,在这喧哗桥头,莫风月却感到久违的安定,腻在身上多日的阴沉也徐徐散去。

    他好似有些明白燕白眼中的静从何而来。

    镜子只能照见镜中人的模样,一念停息,刀光剑影中,也看一片轻盈的落叶。

    水流那头,不少灯盏淌过来。

    两个同样沉寂的人,盘坐河岸,眸光穿过川流火光,看月华倾洒,望尽水色,一盏盏送走别人的祈愿。

    粼光似银,起伏的河水穿行重重河道,奔流万里,或在不可知处,连通遥远的北海、雪域,还有灵渊,让生死交汇,又再回到人间。

    真是这样么?总觉不是。

    燕白眸光颤动一瞬,收回思绪。

    “师叔,我总猜不准旁人心思。”

    她叹气,眼神分外认真,“别让人猜,你得告诉我。”

    莫风月回看她,白纱撩起浅浅弧度,竟有种别样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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