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阿姐……”
她听到轻声叫喊,恍惚怔然。左侧是一截断掉的藤蔓,滞留在枯树枝上,叶片下藏着浓黑暗影,随晃荡的藤尖一点点挪移。
滴着血的枝桠,像一口不会干涸的泉,水声响在燕白耳中,嗒,嗒嗒,与沉重的心跳渐次重叠,好似可怕的东西将要降临。
风吹来地底长眠的巨藤,吹走翠色润泽的生气,天地都化作一片青黄。
在一片枯叶降临时,凄厉的惨叫随之响彻,吊挂在头顶的黑影哀哀叫喊:
“阿——姐——”
燕白眼底出现一丝犹疑,很快“唰!”挑剑上刺,恶魂溃然消散。
无名火怒起,剑在掌心翻转,又携千钧之力疾风骤雨般狂劈!
灰雾中的人,抬手蛮横出剑,凭一股狠劲攻出豁口,全无平日怡然作态,竟杀红了眼。
只听一声尖啸,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哀哭狂笑,无数恶魂濒死的喊声于山颠回荡,皆化作耳中嗡鸣。
动静传到地底深处,什么正悄然苏醒。
莫风月拽着慕府君连连退却,却被大片黑影包裹,慕府君耷拉的眼皮猛地一提,抖擞着问:“仙人,您、您护得住我吗?”
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莫风月缓缓摇头。
慕府君腿一软。
这真完了。
儿子没寻到,自己先交代在这。
恶魂一拥而上,仿若黑水倒灌,下个刹那,喷涌而出的藤蔓掀飞恶魂,层叠交缠,卷成坚不可摧的牢笼。
就在那牢笼闭合之际,一只素白的手穿进来,指节微曲扣上藤蔓,嘈杂响动下微不可闻的一声“破”,真如蚍蜉撼树,却力破千钧撕开裂缝,生生将二人从牢笼中扯出!
与此同时,一抹红影现于燕白身后,死亡气息爬上后背,这时一声灵剑清鸣,藤妖竟停在半空,盯着剑穗,眼眸深处有茫然之色。
黑红剑柄覆上一只手,掌心细长的伤口还滴着血,严丝合缝贴上剑纹,剑光出鞘的同时,伴着几声剑吟,数条长影直冲云霄,有如惊龙出海,携万道金光吞没奔逃的黑影,轰然撞上山巅!
藤妖被这一剑逼得连连退却,众人骇然仰头,只见燕白撑着剑,垂下头,无声站在风暴中央,眼瞳蒙上一层水雾,有种寒凉的黑沉。
这一剑耗尽大半灵力,也让她冷静下来。
藤妖再度攻来,卫钺也动了,没人看清他何时出现在那里,只一眨眼,阴寒的风声从头顶传来,四方是不断迫近的藤蔓,燕白侧了侧头,似在思忖,下一刻决然强攻恶魂。
与卫钺交手的瞬间,巨藤抽上后背,皮开肉绽,伤口流出的不是血,是深重怨气,体温都凉下来,燕白咬牙,全力往上方攻去,这时更多藤蔓已然迫近。
忽然,一道正气凛然的金色灵光出现,飞旋砍断这些妖藤,又协助燕白将卫钺击退。
“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尤俟,昨日去慕府寻沈奚云不得,以为在山上出了事,连夜来找,今晨忽察觉此处变故,匆匆赶来竟见此乱象。
燕白伸手指向前方,尤俟看到受伤的恶魂像是清醒了,有些意外。
无数恶魂拥簇,卫钺在其中格外浅淡。
“殿下,你还记得吗?”
他缓缓转向纪竹枝。
“当初,是你亲手将钥匙交给我,说不愿见妖邪肆虐,再三叮嘱我保管好。后来,也是你亲手打开牢笼,任它祸乱人间。我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曾偷窃一人身份,连坟茔都写着他的名字……”
他并无资格指责藤妖,但念及昔日言辞铿锵的小殿下,被逼至不惜违逆原则也要报复,一再堕落,仍是齿冷,颤声道:“我们犯下的错,都到此为止了。”
藤妖皱眉:“你在说什么?我何时放出过妖邪?明明是他们……”
卫钺神色哀恸:“你已分不清了。”
藤妖呼吸微促,垂眸下望。
此刻忽然大地摇晃,地底数道嗡鸣回荡,数不尽的黑影从脚下冲出,不偏不倚没入她的身体,或说,本就是从她体内出去的。
恶魂、死灵、生灵……
每一条藤蔓,都曾是一个无望的灵体。
藤妖脑中“轰”的一声。
卫钺身躯虚化,整个人化作一团黑雾,越来越大。恶魂在林中簌簌摇摆,如同凋零的落叶,无望,虚弱,跌跌撞撞都穿进黑雾。
于是这雾气愈加弥散,不见尽头,变成一道狂猛巨影,黑黢黢的眼瞳中也簇起火光,撩拨人心头邪念。
他们约莫一辈子忘不掉这场景。
天那样沉,数个身影埋入无边黑暗,世人以为唯剩邪念的恶魂,这一刻齐刷刷有了意识,面面相觑。
一道微弱的颤音,在风中伶仃,那些奔忙无望的前尘,都相去甚远,死后仅存的邪念,也在熄灭——早该熄灭,在他们第一次相助卫钺之时。
这,才是卫钺清醒的真正原因。
周遭阴冷,森然却渐褪去,因为遮天蔽日的黑影,一口吞掉藤妖。
“让开!”
燕白大吼,卫钺险险避开恶魂,却见燕白肩胛被藤蔓贯穿,不断有暗影从眼前擦过,模糊视线里,还看到慕府君翻滚在地。
危险!
尤俟立刻扑过去,奋力将人踢开,半透明的恶魂猝不及防袭来,尤俟就地翻滚,反手出剑击杀,死死盯住灰雾弥漫的山林。
藤妖自卫钺身体钻出,撕碎恶魂,气息竟愈加强悍!
可枯败的藤蔓述说她的无力。
随藤蔓枯萎,地底隐隐传来响动,众人早知此处是藤妖巢穴,仍未料到藤蔓植根如此之深。
刹那,失去支撑的地面塌陷,青霄在掌心不断嗡鸣,劈开朝他们倒伏的树木,“咚”一声巨响,都埋没在烟尘中。
浓烟散去,露出一张熟悉的美人面孔。
或说女鬼。
女鬼微启唇,眉眼尽是惊惧。
所有人都顿住。
藤妖也停下动作。
女鬼谨慎观察他们,目光落到熟悉的身影上,不确定道:“我见过你么?”
“跟她费什么话,快走啊!”
熟悉的语调自她身后传来,姜落从山洞露头,紧接着是沈奚云、姜燧。
三人蓬头垢面,煞是狼狈,正欲踏出这地方,忽然洞口塌陷,裹缠无数绿枝!
像是可怕的力量降临,整座山都被影响,恶魂彻底暴乱起来!藤蔓吐出无数触枝,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吃生灵,辽阔空荡的大地,转眼生灵涂炭,荒草萧瑟。
藤妖疯了。
一个人影被拖出,定睛一看,赫然是失踪的慕启逢。
稍远处,藤蔓分出裂缝,仿若一个吞吃血肉的巨口,嚼碎恶魂,又垂涎血肉。
姜燧三人在不断收紧的藤网中,一个全力轰击豁口,余下试图寻找机会一击必中。
燕白于是放弃慕启逢,再蓄力提起青霄,决然朝洞口劈下!
藤蔓吃痛退避,三人借此抽身。
而此时慕启逢危在旦夕,众目睽睽下,藤妖倾身掐上他命脉。
正得手之际,猎物骤然睁眼,一双冷眸让人不寒而栗。
藤妖怔了一瞬,只这一瞬息,就见慕启逢抬手,藤妖忽然僵在原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尖刀般贯穿她的胸腔,一如她方才对待卫钺,将魂体撕个七零八落。
血肉从藤尖脱落,重重坠地。
众人膛目结舌,见慕启逢面上有种奇异的冷漠,又觉好生熟悉。
燕白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这才叫,引蛇出洞啊……”
她就说,比守株待兔管用。
“慕启逢”缓缓起身,那双冷淡又阴郁的眼,朝燕白看来。
“莫师叔!”
沈奚云惊呼。
她可太熟悉这眼神,刚出通天堑那会儿,莫风月的眼神就是这般吓人。
莫风月慢条斯理擦手,不多理会。
随着藤妖倒下,一切开始枯败。
最可怖的那根藤蔓,如参天古木,干瘪的身躯像是某种蛇蜕,枝干倾倒,压垮植被,地表接连不断、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都埋进一片轰响。
然后风平浪静,间或夹杂断续小的动静,让人惴惴不安。
燕白走进洞穴,石壁沟壑罅隙处,零星开着玉生花,眼前有如青烟升腾。
移步换景。
然而热闹只在梦中,此地晦暗孤寂,只有凝结的水珠从岩缝里冒出,浸润摇曳的花枝。
恶魂像扑花的蝶,迷离沉醉,还有无数未散的执念飘飞。
“不能再等了,得立刻封印这里。”
尤俟神情凝重,凝视无边无涯的恶魂,不知这般平静维持几时。
燕白面朝洞口方向,女鬼站在那里,满脸无辜。
她确实无辜,一切恶行的始作俑者,皆是误入歧途的藤妖,而非她纪竹枝。
纪竹枝又问:“我不是见过她?”
枯黄的根系紧贴地面,悄然分出一条小道,将这地界划得泾渭分明,一侧是数不尽的恶魂,一侧是捎带青绿的藤蔓。
无数面孔从缝隙里挤出,密密麻麻叫人心底发毛。
藤妖的残影又出现半空,仅剩的藤枝齐齐站立,倏地,朝纪竹枝袭来!
“当心!”
一道白影闪出。
白纱落地。
慕启逢也不知为何要冲出来,或是想救下这只无辜的鬼。
生命最后弥留时刻,他勾起一抹笑:“终于……给……”
燕白一剑刺穿虚影,回头:“什么?”
摊开的掌心处,一把纤薄小巧的柳叶刀滑落,人也落地。
紧接着一道恸然惨叫,慕府君两眼一翻晕过去。
尤俟扶起慕启逢尸首,燕白背着剑,躬身捡刀,柳叶刀上繁复古朴的纹样,似曾相识。
纪竹枝藏在燕白身后,怯怯探头,把玩她剑上剑穗,浑然不觉面前魂飞魄散的妖邪,曾是另一个她。
地面不住震颤,伴随藤妖彻底死去,藤蔓无力下垂,山石滚滚,恶魂发出尖利吼叫,占据半边天,不多时,崖壁应声俯倒,岩石碎裂轰塌!
无穷无尽的碎石飞灰,伴随失控的恶魂,齐刷刷朝山下泻去。
“不能让他们离开!”
尤俟眼眸赤红,顾不得太多,飞身跃起,血沿道袍淌了一路,鲜红的印记化为一个个古怪符文。
众人见此,当即扑上,接连抵住阵眼,协助布阵。
本该十数人施展的大阵,此刻险撑起,却也短暂困住这群恶魂。
岌岌可危。
哀嚎响彻云霄,恶魂在阵内横冲直撞,众人本就灵力衰竭,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眼看要与这群恶魂同葬无名荒野,临危之际,天际鹤唳,白影一道一道降临,下饺子般利索。
耳闻一声雄浑呼喝:“万剑归一!”
霎时,只见无数灵光自四面八方冲袭,在最中心汇做一道,拧成巨大无比、金芒熠熠的剑影,倏然惊飞恶魂。
但,由不得它们离去。
巨型剑影狠劈,金芒之内,凭空腾起的阴阳鱼印记,不容置喙盖下,彻底封死这地界。
灵光隐没。
渐渐,人停歇,声消弭。
狼藉中,半个坍塌山头,一片倒伏深林,响彻空谷的低浅风吟,周遭死一般寂静,数道激动的声音,箭一般刺破长空。
“师弟!”
“师妹!”
燕白回头。
身后是混乱不堪的动静,眼前是陌生的白衣修士,视线掠过周遭一草一木,不知为何,一种难以言说的颤抖出现在她身上——恍如隔世的怅惘。
人一生不知是否有这般感受,于妖而言,好似修炼化形时,天地感召般的宿命感。
凡人说:倾盖如故。[1]
是否她与他们本该有此缘分,以至于这贸贸然初见,尚未准备好,一切已成定数。
莫名的情绪,这一瞬填满胸腔。
她收敛漫不经心的态度,规规矩矩行礼:“师姐!师兄!”
好似冥冥中,有些不期而遇的相见,恰是命中注定的相逢。
幸而,我与诸君,一见如故。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