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阴

    “云娘,来。”

    周夫人拿件鹅黄春衫在周云身上比划,衣摆绣大片玉兰,疏疏垂落的飘带擦过手背,晃荡不定,周云禁不住蜷指去抓。

    “好看吗?”周夫人问。

    未听答话,姑娘将春衫抱在怀中摸。

    周夫人莞尔。

    近日春景无限,周云出门踏青,因先前意外,周夫人遣家仆寸步不离跟随,仍放心不下。不过自打置办那身衣裳,周云不爱出门了,成日赖在她身边。

    恶鬼半身倚上几案,瞳仁滴溜溜追随翻飞的绣花针尖,神色懵懂,像只扮乖的猫儿。

    周夫人点她额头,笑骂:“小没良心,也不知搭把手。”

    周云伸手理线,指尖绕来绕去,周夫人深吸口气,方冷静下来,劈手夺回线轴,对她说不出重话,只好生硬挤出句:“莫动。”

    周云道:“能教我吗?”

    针刺破指尖,周夫人猛地一抖,“你说什么?”

    周云指着绣样,抿了抿唇:“我想学。”

    血珠从指尖滚落,洇进白棉线,周夫人定定看着那块红迹。

    半晌,大梦未醒般:“好、好。”

    不多时,又推脱身体不适,周云走后,她磕绊起身,险些摔倒,神色惶然,仓促道:“快、快去寻——鬼仙人!”

    她的云娘一向疲懒,可厌极了这活计!

    鬼仙人只回了寥寥二字:嘻嘻。

    这回真如梦初醒了。

    周夫惴惴不安窥察周云,惊觉云娘向来深居简出,这些日子竟纵游晚归,从前性子也骄纵,如今让做什么便做什么,敷衍中带着奇异的执拗。

    念头惊起,她哄骗着套话,被恶鬼一眼看出,直言不讳道:“云娘,死了。”

    这瞬森然骨寒,周夫人眼前眩晕,蓦地栽倒。

    家中闹翻天了。周掌柜请来不少名医,皆断言夫人忧思过度,伤了身子。

    周云端详昏睡的周夫人,明白她总算不再自欺欺人,满意颔首,转身回了房中。

    “小姐!”侍女端着一叠齐整衣物,碎步快行,眉梢挂着喜气,“您瞧!这可都是时兴的春衫,赶巧您近日想去湖边玩,穿这件极合适。”

    周云诧异抬眸,侍女笑眯眯抖开外衫,一色锦蓝层层叠叠,她伸了两指捏住轻薄的衣角,漾漾如一房摇曳绽放的花。

    恶鬼庸俗的审美中,世间最好看的是花。她漆黑的眸黏在侍女身前,月白、浅绯、青绿的各色绫罗,心底小小雀跃。

    “这可是夫人特意吩咐的!”

    周云又满意地晃了晃脑袋,踏进来的一只脚收回去,遂转身。

    周夫人已醒了。

    周云返来时,她一脸憔悴靠在床头,欲言又止,瞥见周云进门,面色愈见苍白。

    迎面一道灼烫气息,周云眼疾手快避开,仍被热水溅烫,不解地看过去,周夫人几乎是哭爬起来,崩溃般摔东西:“滚!滚!”

    “夫人!”

    周掌柜被这一幕惊到,制住她手脚,“你这是作甚?这可是云娘!”

    “她不是!”周夫人靠在他身上,厉声哭喝,“抓住这邪物!把我的云娘找回来……”

    周云闻言转了转眼,尚不明周夫人为何这般作态,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三两步退出去。

    周夫人哑声啜泣,有气无力道:“那孤魂野鬼不知使了什么邪术,将咱们云娘给杀了,还敢取而代之!”

    周掌柜心神俱震,心底悲凄,握紧夫人的手,吩咐小厮:“去给赵府递拜帖。”

    又转头道:“夫人莫怕,近日有仙人自月陵来,我定想法子要他收了邪物。”

    “真的么?”

    周夫人得到肯定回答,松口气,颓然往后一靠,又倏地睁大眼——只见屋顶缺了页瓦片,缝隙一半筛下明光,另一半是黑沉如墨的鬼瞳。

    周夫人病得迷迷糊糊,睡梦中呓语“云娘回来”,周掌柜叹了口气,并未打草惊蛇,只叫人守好周云院子。

    凡人之躯,拦不住恶鬼。

    周云倍感乏味,光天化日下,消失了。

    日暮时分,一叶小舟在湖心打转,船身消融于绵延水色,夕阳是赤金的湖面,绯红浓云起伏,流向岸堤,定在人影身上。

    光线晦明变幻,周云盯着水面影子——非是她自个倒影,那是个将死之人。

    水底,黑影力道渐弱,湖水自四面八方挤压,轻柔掠走生命。

    终于,他不再挣扎,四肢虚虚浮在水中,下沉,周云手一伸,便将人湿淋淋捞出来。

    这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气若游丝,意识昏沉。

    我是个邪修。

    周云又想起这事。

    “不兴风作浪,算什么邪修呢?”

    她无端有些懊恼,暗自唾骂凡人狡诈,这些日子竟叫她忘了作威作福,又想到月陵那些年经受的苦痛,就非要在人间掀起恶浪,才不辱没身份。

    周云将人拖走——吃了他罢。

    柳辞在颠簸中转醒,猛地咳出水,待花白的意识变成眼前一抹黑,才知得救了。只是头脚轻重难分,后背刺刺的痛,睁不开眼。

    “啪”一声响,痛得他蜷起双腿,方知适才被人拖着脚腕拽行,不多时,有个身影在他面前蹲下,干燥的手背拍他脸,姑娘家的脂粉香气便一个劲往鼻腔里钻。

    “多谢、咳,多谢相救……”

    下一瞬,又天旋地转。

    周云提着人避开侍卫,扔进房里,抬眼又看到桌上玉兰绣样,忆及周夫人惧怕怨恨的目光,心生烦躁。

    这几日门口守着不少人,侍女不见了,除送饭没人来她院里,恶鬼不懂人间规矩,纵听到他们想杀她,也没起疑。

    可这绣到一半的玉兰……

    虽是周夫人所绣,也有她经手的几针,如今没人再教,如何是好?

    她懒懒靠在桌边,到底没去乱动。

    “姑娘……”

    书生摸索着爬起,眼角一道血淋淋伤痕,应是水中擦伤。

    这也是个人。她想。

    于是问:“你会绣花吗?”

    人愣了好一会,虚弱又扭捏道:“在下、在下不会绣花。”

    周云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凶狠,如此无用之人,还是吃了罢。

    若柳辞此刻睁眼,必会害怕,可如今目不能视,便只觉羞惭——恩人救他命,他却连绣花这等小事都难回报,愧疚道:“这、这绣花一事,学来不易,在下倒也认得几个绣娘,来日定为姑娘引荐……”

    音声渐弱。

    周云沉思许久,觉得他说的有理。

    她已见过不少人,但只有周夫人做的衣裳最好看。如此看来,府外的人也不见得会绣花,又觉得,这世上恐是周夫人才有这般本事,真是一等厉害的人物。

    周夫人烧糊涂了,大夫说思虑过重,身子又向来不好,一直未醒。

    周云看一眼,便想走,却被牵住衣角,倾身听了半晌,才知她口中喊的是“渴”。

    恶鬼不懂照顾人,手一伸,桌上冷茶灌进去,周夫人又说“热”,见她鼻尖满是汗,周云只好扯出帕子给她擦。

    “别、别过来……”

    下一刻,灵气小心翼翼钻入额心,魇住的人眉目舒展。

    凡人真麻烦。

    控制灵气最是损耗神念,周云实力本非全盛,这番折腾下来,有些倦怠,周夫人又拽着她不松手,索性靠在一旁小憩。

    再醒时,周夫人两手掐住她脖子:“你把云娘还给我……”

    周云歪了歪头,漠然道:“我死了,她也回不来。”

    周夫人如遭雷袭,登时木然,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如坐针毡般,惊恐跳起来。周云以为她要动手,却见她渐渐沉寂下来,认命般抱膝,无声痛哭,眼里化不开的绝望。

    这寂静又声势浩大的泪奔,教周云惟恐她心碎了,于是道:“我、我可以把云娘找回来。”

    周夫人从臂弯中抬头。

    无人知晓周云去了何方,再跨进周家大门时,脸上带着熟悉神色,任性骄纵的小姐回来了。

    但没几日,又变得木讷欢脱。

    恶鬼周云翻遍身死之地,只找到凡人周云一缕残魂,这事蹊跷得很,她只好附着这缕气息,变成周云,又在灵力耗尽时变回来。

    周夫人便在这点慰藉中,立刻好起来。

    她渐渐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有几个女儿。

    这人看着好似没什么异样,对两个周云十分溺爱。

    恶鬼周云觉得她可怜。

    凡人残魂消散之日,她没去见周夫人。

    她穿着崭新的衣衫,晃着小腿坐在树枝上,平素无神的眼中带着奇异的安详,头顶是灰压压的天幕,蛇鳞般层层叠叠的乌云舒卷,好似要下雨了。

    细密的雨帘,凄清的天,好似周夫人流泪,带着苦涩的潮气,但人间苦厄太多,恶鬼不懂,一闪而过的怅惘,抬眼又只能看见地广天阔的寂寥。

    远方簇红堆绿的山坳,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忽然消失在枝桠上。

    “姑娘!”

    远远一声呼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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