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才回来?磨磨唧唧的。你娘,我快饿死在家里了。”穆母捂着肚子抱怨。
竹筐粗绳子压住的地方,衣服勒出两条痕,周围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深,背上也黏糊糊的。从城中心集市里赶到城郊住所,至少要一个半时辰,去的时候轻松些,返程竹筐的重量压的脚步加倍沉,等到挪回来,地平线上,太阳只剩一道边缘。
秦月凝抻着袖口,擦拭额角的汗,尽管身上像是在水里泡了一天一样沉,面对婆婆,她强撑着笑:"娘,您等着,我这就去做饭。"
"我个老婆子饿不要紧,就是我那可怜的儿子,白天又要读书又要做工,这晚上回来了连个饭都没得吃。"
她边嘴上撒着气,边踢着步子挪到秦月凝刚放下的竹筐前,掀掉盖着的布,翻看里面都是什么。
拿绣帕裹得四四方方,平整地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块砚台。
"你大老远买个砚台干什么?隔壁王老三就是做这个的,你在城中间买,得多花多少钱,还买了雕花的,你是有钱没处花啊?"
穆母单手端着砚台,往秦月凝眼前怼,试图让她知道错处。砚台隔着帕子,随着手挥来挥去,不小心掉到地上,这么多天的心思就白费了,秦月凝双手抓住砚台,扬声制止道:"娘,这是给息辞的生辰礼物,是上一次会试考中的人用过的,若是用这个写字,沾了喜气,没准下一次就考过了。"
拧成麻花的眉头松开,朝上轻快挑了下。
“算你有心。东西先放这儿,回头再收拾,赶紧做饭去吧。”
为了给穆息辞庆生,她特地跟着自苏杭迁到当地的邻家学做松鼠桂鱼。每日筹备三餐,劈柴火卖给其他人家,家里人喜干净,衣服几乎两天就要洗一次,想要抽出时间学道新鲜菜,只能再早起一个时辰。
松鼠桂鱼头仰尾翘,鱼身细心雕琢,灿若金花。
又有茄子炒肉,茄子和肉片炒至软糯,裹着浓厚的酱汁,不需要入口,只用眼睛看便忍不住口齿生津。
纸里包着的是同聚德的烤鸭,她还记着中午刚拿到手时,鸭皮酥脆,油光滑亮,现在已经凉透了,香气却仍留着七八分,一片一片摆,盘中开出一朵花。
还差最后一道,长寿面。
现在煮面,等夫君回来,肯定泡的软趴趴的,不好吃。
厨房墙角堆着几根葱,她取来几根,皮扒掉,几下切成断,掀开盖着榨菜的碗,还有剩余,煮面足够了。
料准备好了,只等着人回来,立马就能煮。
婆婆怕烟火气污了衣服,沾上烟熏火燎的气味,几乎不在厨房里待,秦月凝却觉着这里的气息叫她心安,每日做完晚饭,到丈夫回家吃饭中间的这一息片刻,她才能安静看着墙,感受西面的月光。
门锁声咔哒响起,属于她的时间还没开始计数,就被停住了,就像她原本就快停下的心跳,骤然间失去频率。
她的丈夫,穆息辞回来了,旁边却还跟着一个女人,挎着他的手腕。
月摇花影动,扶衣香满园。
女人的裙摆铺满银丝绣成的花,头顶上的金簪夺走了月亮的全部光辉,胭脂水粉的甜香和烟熏火燎的饭菜味交织成一团,秦月凝的胃一阵阵犯恶心。
她只能这样解释自己的感受,同样是女人,面前这位脸颊饱满圆润,身姿窈窕有致,那双滚圆的杏眼里倒映着的人,腰微微佝偻着,头发扎成最简单的样式,只是为了固定,额间垂着凌乱的碎发,衬着平凡无奇的五官更加让人不喜。而服饰,也只是寻常的布料,和锦绣华服离近比,仿佛只剩下衣不蔽体的用途。
陌生的人,还有陌生的丈夫。
穆息辞身上的这身行头,漂亮到如果在路上匆匆一面,谁也不会以为是住在城郊陋屋里的秀才,只是袖子宽大,腰身的位置也靠下,松松垮垮。
“秦月凝,从此刻开始,这个家的女主人换人了,你收收拾拾,离开这个家。”
“你说什么?”秦月凝的声音颤抖着,像是被冰水浇透身子,“你是在开玩笑吧,啊,对,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做了道新鲜菜......”
她试图忽略丈夫的异样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讨好地去拉他空着的那只手,就像每一个平常日子一样。
穆息辞甩开她,嫌恶道:“听不懂吗?我让你离开,腾出位置。”
她攥紧被甩开的那只手,难以置信:“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你从外面回来,简直就是个异类。是我盯着别人质疑的眼神娶了你,可是你呢?你拿什么回报我了?朝廷要给你抚恤,你背着我全都推掉了,你明明有机会结交贵人,也不去,就知道每天蹲在家里洗衣服做饭,装出来一副贤良模样 !有什么用!谁不知道你从前是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啊!你既然帮不了我,放过我总行吧。"
秦月凝往后退了半步,如鲠在喉,过了一会儿才发出虚弱的声音:“你让我......放过你?”
任劳任怨的三年,她兢兢业业地做好他的妻子,于他而言竟然是折磨。
原来他一开始说要娶她,竟然连怜悯都不是。
她低声笑了一下,继而冲着面前两人大笑几声,既是嘲讽他们,也是嘲笑自己,笑过了,她挺直腰杆,决然道:“不用你赶我,这地方我待着本就不舒服,我会走。你想和这个女人待一起,没问题,可以和离,但至于什么时候和离,看我心情。”
怎么可能轻易就给别人让路呢?难道这三年来,她已经成了别人严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懦弱妇人?
“做什么呢,秦月凝,不把你丈夫请进门吃饭。”穆母在饭桌前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浑身上下鼓着气窜到门口,狠狠拍到秦月凝肩膀上,不待拍第二下,被秦月凝抓住往下掰,再用力就要断掉,忙叫道:“疯女人,你敢,啊!”
秦月凝一个用劲,手腕就要承受不住了,疼痛沿着手臂,往心口钻,再讲不出话来。
本来秦月凝也没真想对她如何,见人安静了,甩开那只手,留他们在门口指着她谩骂,走进屋子。
桌子上包裹好的砚台使人回忆起白日里的情绪,那时的欢喜变成了加倍的失望与愤怒。
砚台高高举起,又轻轻放进竹筐里。
买的胭脂、帕子,送给母亲,砚台送给父亲。
她背着竹筐,来到一桌子饭菜前面。
带走不太方便。
不带走又不想便宜别人。
虽然有些浪费,但也顾不上什么了,
穆息辞搀着母亲朝着屋里走,方才跨入门槛,桌子叫秦月凝随手一抬,翻了个底朝天,盘子四分五裂乱飞,茄子炒肉的汤汁溅在富贵女子的衣服上,激起三个人的咒骂。
秦月凝头也不回,迈出这个困住她三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