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明瑰0314,来自一千年后,是一名历史学者,我正在进行历史实践活动,希望你们配合我的工作。”
光晕里,女人扎着干练的低马尾,平静无波的目光望着废墟之上的人们,语气客气礼貌,声音却很空灵,似乎与他们隔着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走廊。
她的出现,过于突然。
刚刚应付完变异植株的外遣队队员们互相搀扶着爬起来,迅速归聚在一处,无须指挥,自觉的组成一个防御队形。
他们仍然处在警戒状态。
他们是距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的皮卡城防备军。
半月前,临近皮卡城的古典玫瑰郡被异变生物围攻。偏偏祸不单行,一种令当前的人类所有科学医术,束手无策的病毒在城中肆虐,一旦感染,不出十分钟人体器官就会疾速衰竭,感染超过十五分钟,感染者失去意识,出现五窍喷血的症状,直至人体内的血液全部流干才会停下。从感染到死亡,一般只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种病毒繁衍能力超强,能通过空气传播,几乎是出现在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会陷落。
事实如此,没有奇迹发生,不出两天,整个古典玫瑰郡就有超半数居民因感染病毒而死亡。更遑论还有异变生物乘虚而入,玫瑰郡掌政机构在事发第三天对外宣布失去自救力量。
本着人道主义原则,距离最近的皮卡城派出一支由一百精锐士兵与医生混合组成的外遣队赶来救援。而其他生存区也是捉襟见肘,有心无力,只得捐赠物资或是传授一些经验。
第五天,再也没有来自玫瑰郡的消息。
独属于玫瑰郡的通讯频道彻底沉寂。
也就是这天傍晚,外遣队顺利进城,但是谁能想到,他们一路平安无事行进到城中心,处处可见断壁残垣和几乎爬满城市各处的藤蔓植物,却不见人影,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更愿意这是一个遗落在时间里的城市。
这些绿油油的植物快要吞食整个城市,他们连同胞的尸骸都没有看见。
正当他们满腹狐疑时,缠在表盘上的藤条向他们发起攻击。
在此之前,并没有植物异变的记录,于是,他们毫无防备的失去了四名队员,眼睁睁看着绿油油的藤条穿刺过队友的心脏,鲜血淋漓,滴落在被疯长的植物撑裂的地砖,瞬息被植物吞食。
那些荆条把挂着的尸体吸得干瘪,像是风干的腊肉,整个过程不到三秒,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们,绿色的触手一瞬间发狂。
它们无处不在,数以万计,他们难以应付。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下雨了,全城的植物都狂躁起来,漫天飞舞着绿色的藤条。他们更加吃力,借着装甲车微弱的光,与这些发疯的植物鏖战了一整晚上。
直到黎明前一刻,雨停了,有人点燃火把。
那些植物退居黑暗之中虎视眈眈,所有人即便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也不敢轻易放松。
它们与他们对峙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至一束荧蓝色的光芒从植物中心散发出来,那光源在移动。
光源向他们移动的同时,植物在退却,那种被凝视的感觉越来越弱,光源露出全貌时的时候,植物彻底退去。
女人走出光圈后,那个椭圆形的刚好足够容纳下她的光圈瞬间黯淡,化成一抹流动的光束钻进系在她腕上类似手表的东西里,没有在那个位置留下痕迹。
这时,黎明尚未到来。
从进入玫瑰郡开始,一切都像光怪陆离的梦一样。
外遣队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明瑰以为她的话没能让他们听见。
明瑰略带询问的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这才像是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一个男人走出来一步。
队长站出来,向她表达歉意:“不好意思,我们是前来支援玫瑰郡的军队。”他的护目镜上沾着鲜血和植物黏液,像块发馊的果冻。
“公元4026年一月一日元旦前,玫瑰郡就已经没有活人了。”她没头没尾说出这样的话,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没有再检查搜救下去的必要。
半个月前,明瑰就已经来到这里,这里是她历史实践活动的第一站。
她见证了古典玫瑰郡的崩溃和沉没的全过程。
她看到,于她而言,一千年前的人类在痛苦,在尖叫。
尽管在历史课堂上,她已经看过讲师播放的影像,但当她真正置身其中,的确让她觉得动容。
直到元旦前,玫瑰郡的最后一个人类声嘶力竭着倒下,病毒感染后异常敏锐的感觉器官让他意志清醒的看着自己被绿色的触手缠绕、吞食,直至死亡。
人类是脆弱又强大的生物。
讲师讲过。
她看着他们,脸上挂着毫无挑剔的微笑,仔细看她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何尔德擦干净护目镜上的东西,视野更清晰几分,尽管她如此认真,他作为队长,作为一名军人,还是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不好意思,不是不相信您,只是我们还是需要再检测一遍,希望您能理解。”
明瑰颔首,表示理解,她退居一边,将身后的狼藉露出。
此时,已经破晓,天边逐渐泛白。
借着微弱的光,他们切切实实看到了城中惨状。
他们身边,到处是被砍断或是被烧焦的植物断块,却看不见一抹鲜血,更看不见同胞的尸体,而经过昨晚,与他们的狼狈疲倦不同,那些盘亘在断墙或房檐上浓到发黑的绿色藤蔓却肉眼可见的更粗壮,甚至是昨晚黄昏前看到的三倍。
它们以战胜者的姿态完全占据了这里,除了他们脚下的方寸土地,其余可见之处均被绿色覆盖。
枝桠向天疯长,细小些的触手一样的藤蔓攀上高墙、迎着风悠闲晃荡,这一刻仿佛人类才是外来者。
仔细看,繁密的枝条伸向天际,似乎要围成一张网把他们困住。
毋庸置疑,这些诡异又疯狂的植物把鲜血和人体当成了养料,它们还打算将幸存的他们分食。
腐叶堆里渗出的黏液正顺着钢筋裂缝往下滴,林野的腥气混着铁锈味钻进防毒面罩。何尔德用军刀挑开缠在队友腕骨上的藤条,那些沾着血的绿丝立刻蜷成蛇状退缩,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荧光。
小队每个人熄灭火把,在反复全方位确认玫瑰郡已无生命迹象后,军队即刻回程。
装甲车在日出时分驶出城区。一出城,通讯器就闪烁红光,象征通讯恢复,已经与主城断联十几个小时的队员们都十分激动,何尔德第一时间与皮卡城联系并在简单将玫瑰郡的情况汇报。
这个时代十分特别,是人类生死存亡的转折点,因此无论是后世的人类学家、生物学家还是历史学家都常乘坐时空穿越装置来到这里。
明瑰这样的来自一千年后的历史学者,来过一个又一个。
这次历史实践活动是每一个从事历史相关工作的人都必须参与的。
他们到来的目的,可不是简单的体验、经历这一切。他们还需要在这些过程中,找到人类在这个死神降临的时代存活下来的原因,为未来世界人类的长久存活找寻方法。
明瑰看着玫瑰郡渐渐远去,他们一离开,那些植物又都活跃起来,攀上巨大的玫瑰雕像,似乎是在炫耀它们的胜利,又似乎是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藤蔓缠上残缺的玫瑰雕像,虬枝在空中有规律似的晃动着,像是蟒蛇在猎食饱餐一顿后摇着尾巴晒太阳一样悠闲。
这一幕和研究所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一千年前,4026年。
她真的,来到了这个时代。
明瑰转头,何尔德还在和他的上司对话。
“玫瑰郡已被异变植物占领,无人生还。”
“军队剩余人数31人。”
她感觉到他极快的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想怎么介绍她,“还有一个自称是来自一千年后的历史学者。”
“你叫什么名字?刚才我离得远,没听清你的话。”
“我叫明瑰0314。”
被安排坐进车厢里的明瑰重复了一遍自我介绍。
询问她的小姑娘天天混在男人堆里,大大咧咧满脸堆笑没那么矜持,却不让人反感,“怎么还有数字,我可以直接叫你明瑰吗?”
“可以的。”
姓名左右就是一个代号,明瑰不怎么在意。
“明瑰女士你好,我叫香玉!”
车子飞驰在林间和山坡,车厢内颠簸摇晃,香玉不愿意靠在车厢壁上,怕被晃吐,就直起上半身和她交谈,“我有问题想问你,不过刚才情况不方便多问。”
“你问。”
“你是怎么做到在异变植物堆里还毫发无伤的?”
香玉晶闪的眼睛隔着护目镜都能看出来,她很想知道原因,如果可以把她全身而退的方法研究出来的话,那异变植物对他们就构不成威胁。
“只要我不想,它们永远碰不到我。”她忽然伸出手去碰香玉的胸口,香玉下意识抬手格挡,却没有摸到她,只抓到了一团空气,愣怔着转头看她,听见她说:“就像这样。”
香玉收回视线呆呆看着自己裹着厚手套的手掌,久久才傻乎乎地喃喃:“……好厉害。”
厉害是厉害。
不过这个方法,他们人类目前的水平好像办不到。
香玉发出感慨:“一千年以后的人类真厉害!”
“不过我们也很厉害,不然就不会有你们。”
这样转念一想,香玉又兴奋起来。
“前不久也有一个一千年后的历史学者来到皮卡城,他说他把皮卡城作为他实践活动的最后一站。”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的计划是,在这一年里,到现在幸存的每个人类基地去看看。”
“为什么只是一年的时间。”
明瑰脑海中闪过无数影像与文字,她沉吟:“因为这是很特殊的一年。”
这的确是很特殊的一年。
在一千年后,就算从来没有接触过历史的人,也会记得这个年份。
因为在这一年,人类全军覆没。
也是在这一年,人类浴火重生。
他们返程还算顺利,路途中只遇见了几只胆小的异变动物,如今天气寒冷,大多数的动物仍在冬眠。
这一时期,也是人类世界受到伤害最小的时候。
进城人员信息登记处。
一行人进行严格的消杀后,进入到隔离室,几个工作人员来抽血化验。
何尔德告诉登记入城申请书的人,“进城人数总计32人。”
“不对,是31人,我不算在内。”
明瑰反驳何尔德的话。
工作人员立马说:“不可以的,进出城区人数登记必须准确无误,这是规定,请您理解。”
“我可以继续做深入检查,如果不显示感染,可以不登记吗?”
工作人员表示歉意但仍坚持,“抱歉女士,原则上是不可以的。”
31人返回皮卡城是史书记载,不能多也不能少。
同样,明瑰也理解工作人员的难处,她想着两全之法,远处一个穿着厚重隔离服的人走过来。
“于连将军来电,由于明瑰女士身份特殊,允许不做登记。但是必须通过核酸和血清学检测后确认未受感染才可进入城区,务必再三确保并未受到病毒感染。”
好在,还未谋面的于连将军为她摆平了这一麻烦。
明瑰心底对于连将军的期待不由加深。
劳累过度的外遣队所有人皆或坐或靠呆在隔离室,同样在等待血清检验的初来乍到的历史学者在卷轴下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4026年元旦夜,古典玫瑰郡成为第四十一个在大灾难时代后消亡的人类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