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很好,你不要改变。
这句话对我而言简直像一句魔咒,我晕晕乎乎,看着她的双眼,说好的,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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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天气还没有那么热,大夏天还可以穿着长袖校服,下午四五点放学的时候天色敞亮,明晃晃的日光给陈旧的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铺上一层刺眼的白。
校门口的一段路有坡度,两侧是低矮的平房和小院,青苔挤在石缝里,道边上筑得半高的平台铺着一层塑料布,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塑料书皮,纸书皮,铅笔、橡皮、毽子、弹力绳;我停下来挑挑拣拣,她凑过来搂住我的胳膊:要买哪个啊?
我回头看她,学校的铁栅栏门在后面敞着,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我们身后路过;我又去看她,老天特别眷顾一个人的时候是会方方面面体现出来的。她好漂亮、好白净,她的头发好长好柔顺,她的眼睛颜色好浅,在阳光下好像一泓蕴着金色蜂蜜的湖泊;我想起前两天在小说里看到的,男主人公见到心爱的女孩时,满脑子在想阳光下能看到她脸上金色的绒毛,好可爱。
是啊,好可爱。
不买啦,我只是想看看,我喜欢看这个。我说,今天可以去你家玩吗?
她家不算大,当然我家也并不很大;我们坐在床上看故事书,玩贴纸,用被子和枕头搭建一个小小的城堡。屋子里的阳光昏昏沉沉,影子浓重,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也看着我。
我觉得……她说,我……
哎呀,家里来客人了啊?大门打开,她的爷爷走进来,笑眯眯地说,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要不要尝尝豆汁?
我有点后悔点了头,那碗豆汁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在多年以后我已经忘记了它具体的味道,但唯独记住了很难喝。
她开始笑,接过我的碗喝掉剩下的:就知道你喝不惯。
我没有在她家过夜。
那个时候在同学家过夜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去别人家玩,玩到晚上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我又要在某某家里漂泊一晚。躺在一张床上,睡在一张被子里,开着小夜灯聊一个小时的老师同学和作业,直到困得睁不开眼睛,直到属于一个孩子的旺盛的精力在同伴之间消耗殆尽,第二天再一同爬起来,嘲笑对方的鸡窝头和惺忪睡眼,匆匆吃掉早饭然后去上学。
但是我没有在她家过夜。有一个瞬间我忽然感觉到一种恐惧,一种不能再继续刚才话题的恐惧,一种近乎于愧疚的恐惧。我害怕她即将要说的东西,也害怕一样对那时的我来说还足够未知的东西。我看着她浅色的眼睛时,我默默地观察她那可爱的绒毛时,我在想的那些东西。
于是等她放下碗时,我说我要回家了,她点点头:好,那就不送你啦,时候还早。
她好像没有察觉到我的逃避,第二天在学校也没有任何异样,我们还是一样在一起玩,抄彼此的作业,在课间出去疯跑。她很漂亮,又很外向,所以很受欢迎,我们一个年级不超过三个班,每个班不超过三十人,但几乎上下几个年级的人都知道她。小地方,小学校,谁都认识谁,谁受欢迎简直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她还是会在课间和我——我们几个——一起跳绳踢毽子。
我不会玩沙包。这项活动在我们小小的学校里也很受欢迎,我们在砖铺的操场上跑跳,我往往是第一个被打下场的;第二个课间她就说不玩沙包啦,然后转过头问我想玩什么。
一二三木头人吧。我说。
我数到三猛地一回头,她笑嘻嘻地定格在我身后,手抬起来,差一点就拍到我。我说:你小心哦,拍到我我马上就能抓到你。她说你还差点意思吧,得意地一挥手,我说你动了,你输了,哈。
哎呀,我输了我输了。她沮丧地放下手臂,站到我的位置:好吧好吧,轮到我了。
我和其他人回到起点,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真的好远。她在数一二三,别人开始往前冲,但是我好像提前听到了那个“定”字,怎么也迈不出去一步。
她回头过来,目光越过定住的同学们,看向最远处的我。
干嘛呀,她喊,你得想要赢啊!
我不知道。我在纸条上写。我不想在外面玩,我想在教室里呆着。
真的不要吗?她回复我:我们可以跳皮筋,我才买的呢。
不要。我写,我不想玩。
那好吧,她又把纸条传过来:下午早点来,我们去外面逛街吧。
顶着夏日炎热的太阳,我们爬上学校的后山,穿过小区,扎进那一条当时还很繁华的街道;几次经过服装店,最后还是进了文具店,买了两根自动铅笔,一盒晶晶亮的笔铅,还有两根漂亮又梦幻的头绳。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下午的数学课,老师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不交作业,奈何成绩还算好。她瞪我们一眼,我们溜回各自的座位,隔着中间的几个人对彼此偷偷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