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祭奠亡者的日子,也是亡灵通行的日子。
“奶奶···”卫辞安站在墓前呢喃道,思绪飞到五年前的春天。春,本是希望的开始,却成了结束。那时,卫辞安还是一名大三学生,就读于C市政法大学法律专业。在当时,卫氏一族在L市已衰败的趋势,卫辞安一家生意出现危机,地位大不如从前,但好歹姓卫,旁人倒也给些面子,一切照常发展。
周六,卫辞安午睡后走到阳台,不禁打了个寒颤,紧了紧外套,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一片,自言自语道:“天气预报不是说要升温吗,咋还下起雨了?”说完就接着和室友沐吉准备下周二的辩论赛。
“对方大概率会从‘时效性’、‘迟来的是真相,不是正义’两方面进攻”沐吉推测道。
卫辞安点头道:“那我们就可以从逻辑推理、道德和社会角度入手,以守为攻······”
这场辩论的辩题是“迟来的正义是不是正义”,她们是正方——“迟来的正义是正义”,若迟来的正义不算正义,那谁还敢追求真相呢?
第二天,卫辞安和队友相约在训练室商量对策,直到天黑才回到寝室。卫辞安躺下就收到堂姐葛颂宜的消息—“外婆不见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双眼紧盯着手机屏幕,生怕漏看一个字眼。
原是春节过后,大伯一家因工作原因将老人家送至大伯母娘家一个叫李全的亲戚那照顾,却不曾想,前天下午李全做功回来发现老人家不见了,问是几点走丢的,在哪走丢的,那人一问三不知。
卫辞安既担心又生气,沉声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何没人告诉我?而且,我今日才知道奶奶被送走。”边说着边移步到阳台。葛颂宜给出的解释是,家里人不想他担心才没有告诉她,只是已走丢两日还未找到,才通知卫辞安,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呵!什么叫做好心理准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活要见人,死···”卫辞安如鲠在喉,迟迟不肯说出那句话,只得说道:“一切等警方找到在下定论”
电话那头叹息一声,缓缓说道:“他们没有报警···”
“什么?”卫辞安沉默许久,嘴角划过一抹冷笑,眼底尽是凄凉。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知道他们为何不报警,她早该想到的!大伯还未归,也没有提过要报警,他们又怎会报警呢?恍惚间,卫辞安忽的想起一件事,随后打电话给堂妹葛清禾。
“清禾,你还记得···你当初说过的那件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疑惑的声音:“哪件事?”似是想到什么不仅大声说道:“你是怀疑···”反应过来后压低声音:“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连那人都没见过,他们不会信的”
“我只是猜测,希望是我想多了”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就算真查到什么,也会被压下去”卫辞安垂下眼眸,腰杆罕见的弯下,显得无力又无奈。
“你知道的,想要有话语权,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听到这话,卫辞安疲惫的“嗯”了一声,的确,卫家看似风光,实际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想到这,卫辞安不禁自嘲:“是啊···身不由己,就连未来工作都没得选···”
“你···答应去政府工作了”葛清禾不确定的问道,她知道卫辞安最不想从政。
卫辞安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一声,这已经是答案了。
“群里还没人说要报警,都怕担责!”电话那头传来怒骂的声音。
卫辞安冷笑道:“谁会冒着触犯族规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瞬间,卫辞安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但她犹豫了。
挂了电话,卫辞安依靠在墙上,陷入回忆,在高中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奶奶于她就像深渊里的救赎。
卫辞安从小在X市长大,父亲卫书泽和母亲林锐梓都是饭店经理,虽说在X市这个“商业之城”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一家人的生活也是过得很滋润。
可两人平时的精力都花在工作上,对于卫辞安也只会在考试之后问成绩,家长会一次也没去过。卫书泽夫妇对她要求非常严格,考试若是下降了一分便会责骂她,平时也容不得她犯错,稍有不对就大加斥责,甚至罚跪。
卫辞安没有娱乐活动,只有看书、练字、学习,只要他认为会影响学习的活动都禁止,不能出去玩,一出去玩就会有他们的熟人盯着。长此以往,卫辞安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了,终于初三转学回L市参加中考,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她高高兴兴地将消息告诉父母,却被斥责,原因是她的分数比舅妈家的女儿考的低。
卫辞安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父母满意,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他们从未有过好脸色,直到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他们只是不满意她这个人而已。本以为转回L市,就能松一口气,可L市是家乡啊,他们认识的人更多,卫辞安感觉自己一直在被他们监视,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学业压力下,卫辞安在高一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妈妈,我失眠了,一直睡不着···”
卫辞安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林锐梓不耐烦的说道:“你失眠就是太闲了,我们每天有这么多烦心事怎么没失眠,你睡不着就起来看书啊,你看看你那个成绩下滑的多厉害······”
卫辞安此刻觉得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开始变得越来越冷漠,非常厌恶学习,却又不得不学。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计划离开L市,她想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直到奶奶被送到她们家,她心才又“活”了过来。
卫辞安的奶奶育有两子三女,长子卫书平、二女卫书岚、三子卫书泽、四女卫书悦、幺女卫书英,待他们都成家之后,老人的赡养问题产生了争议,其实卫书平和卫书泽两家一直都势同水火,面和心不和。
最终在族中长辈的见证下,卫书平选择卫辞安的奶奶,卫书泽自然就是赡养卫辞安的爷爷,自此分家。
根据卫氏族规,各家不得随意干涉他家事宜,未成家的晚辈未经父辈同意不得妄议和干涉长辈的家事。因为卫书平夫妇的工作在Z市,不方便照顾就将老人托付卫书泽一家照顾,正好卫辞安转学回来可以照顾两个老人。
奶奶虽患有老年痴呆,可从未忘记过卫辞安,每个人都斥责她假期赖床可只有奶奶怕她饿着;在冬天,人人都避开手脚冰凉的她,可只有奶奶会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胳肢窝下取暖;在下雨天打雷害怕时,只有奶奶会陪着她。
在家族里,她是卫家小辈中的佼佼者,在奶奶和堂妹面前才得以放松,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时才是真正的卫辞安。
族规、家训,将她规训成一个知书懂礼、沉着稳重的卫辞安,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虑、考虑后果,做事都要顾及家族利益和名声。很多时候对于父辈的决定,她也无权干涉,身不由己。所以从大一开始,每个假期都去兼职,不断积累自己的社会经历,而不是事事想着家里。
她努力的想丰满羽翼,不是为了和谁抗衡,而是为了有选择的权力。虽然父母在物质上从未亏待过她,他们的人脉和资源可以为她提供更好更稳定的工作,但她深知,被什么保护就会被什么限制。
呼呼的风声将卫辞安拉回现实,近几日的风吹得实在怪异,似是妖兽在咆哮,听着格外瘆人,心下一紧,赶忙打电话给母亲,得知L市也在刮风下雨,除了大伯,其他人都回去了。
大家穿着雨衣,打着手电在林中穿梭,甚至抱着最坏的打算,在池塘里捞人,可都没有老人的踪迹。
这一夜,卫辞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第二天下课,群里依然没有动静,卫辞安强压下心中不安去训练室准备比赛。再次出来时,天色将暗,卫辞安一人走在路上,风迎面吹来,像是要将人吞噬,让人睁不开眼,只得加快脚步。
回到寝室的卫辞安开始复盘,过了许久,抬眼一看,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之前的寝室变成了幽黑阴冷的树林,苍白的月光下显得阴森恐怖。
她从小就怕黑,坐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慌乱的望向四周,拔下头上挽发的铅笔,站起身警惕的扫视周围,纵使害怕,经历了些许事情的她早已明白,只有冷静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卫辞安整理好衣服,用皮筋将头发扎好,手握铅笔,向前走去。
“轰隆隆!”一阵电闪雷鸣过后飘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卫辞安寻找着避雨的地方,突然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向天空,伸手试探,雨滴并未打在她身上,衣服也没湿。
正在疑惑之际,前方传来声响,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原本握紧笔的手垂了下去,卫辞安又惊又喜,这个人就是她的奶奶。
“奶奶!”卫辞安跑过去伸手想拉住眼前人,却直接穿过奶奶的身体,什么也抓不住。
她一脸震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只想带奶奶离开这,转身追上去,却被树枝绊倒,眼看着奶奶就要消失在黑暗中。
卫辞安焦急地爬起来喊着:“奶奶!”
前面的人回头,原本慈眉善目的奶奶,现在变得满脸伤痕,鼻青脸肿,左眼插着一根树枝,还滴着血。
看到此景,卫辞安寒毛都立起来了,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哽咽道:“奶奶···我是···辞安啊,我带你回家···”
奶奶似是有感应,看着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卫辞安期待地看着奶奶,喊道:“奶奶,你能看到我对不对?”说罢想抓住奶奶的手,却被无数双手拽住,动弹不得,她看不清那些手的主人,不知道是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奶奶一点一点消失在她面前。
“奶奶!”
卫辞安一下子惊醒,环顾四周,还是熟悉的寝室,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松了口气,原来是梦啊。可是她低头却看到膝盖处有泥土,似是摔过的痕迹,手上也有擦伤,背后只觉凉飕飕的,回头一看,室友刚好推门进来。
卫辞安长舒一口气,虚惊一场,她可是无神论者,只信科学。只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这膝盖的泥土和手上的擦伤是哪来的······
“辞安?辞安?”
“啊?怎么了”卫辞安想的入神,沐吉叫了她好几声才听到。
“我听说C市的平安寺很灵验,可以问平安。”沐吉说道。
卫辞安迟疑了,可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道:“怎么个问法?”
沐吉见她有想法便继续说:“就是求三盏平安灯,写上你奶奶的名字,若能点燃尚有生机,若不能···”说着担心的看了眼卫辞安继续道:“恐怕···凶多吉少···明天辩论完去试试吗?”
卫辞安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同时她还做了一件事。
过一会就接到了葛清禾的电话:“你报的警?”
“嗯。”
“可是···”葛清禾担心卫辞安受罚,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希望有人报警,可她不想卫辞安受罚。
卫辞安知道她担心什么,走到阳台,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没事!罚就罚呗,我受得住。”她向来如此,选择自己所能承受的,承受自己所选择的。既然做了,自然就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她们关系好,族中人尽皆知,卫辞安不想她被连累,嘱咐道:“到时候若是有人问你,你可得把自己摘干净了,别被牵连,到时候才有机会帮我。”
葛清禾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你当知道,触犯族规不仅仅是惩罚这么简单,还有家门名声,舅舅之前的生意出了问题,你们的处境就大不如从前,如今你又···害!”最终长叹一声,不忍再说下去。
卫辞安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道:“事情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临川哥哥对我一直很好,我们也并未受父辈的事情影响,想来也不会太为难我,会理解我的。”她也不知道,那个临川哥哥还是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按照卫氏族规:各支系子女不得擅自干涉他家事宜。按理说,奶奶由卫书平一家赡养,此事应当是他们的家事。最初,老祖宗立此规矩的初衷是为了防范各家相互打压、相互干涉,扰乱秩序,现在竟成了“遮羞布”。
葛清禾自是知道卫辞安在安慰自己,只能感叹道:“在他们眼中,你一向言行有度,行事稳妥,从未做过越矩的事啊!”
卫辞安不由得扶额,疲惫的闭上双眼,依靠在墙上,有气无力的说道:“这不是我···”
这么多年来,卫辞安一直是族中长辈的骄傲,言行有礼,进退有度,处事沉稳,可这些光芒有时会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以至于她不得不顾虑许多而压抑真实的自己。可这一次,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自从做了那个梦以后,卫辞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奶奶鼻青脸肿的样子,几次从梦中惊醒,总感觉奶奶想跟她说什么。
醒来又听见呼呼的风声,翻身下床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让人瞬间清醒,卫辞安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还带着倦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就到了比赛的时间,两支队伍早已准备好,他们以言辞为剑,相互较量,虽无硝烟,却仅凭一语便可令对手脸色突变。
最终,正方险胜!
“…有人说迟来的是真相,而不是正义。可我想说,不能因为它迟来了就不是正义了,那些无名英雄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甚至付出生命去揭露真相,为的不就是正义吗?对方辩友一直强调时效性,认为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我们提倡尽可能把每件事做对,但我们无法做到把每件事都做对。因此,我们才坚定的认为迟来的正义还是正义!”卫辞安结辩完,现场都沉浸在阵阵潮水般的声响中,她站在那里眼神坚定,犹如浩海中的一片孤舟,勇往直前。
辩论结束后,卫辞安便来到平安寺问平安。她看着眼前的的平安灯,不禁在心中自嘲:人只有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求神拜佛。
这次,她虔诚地跪在那神圣庄严的佛像前,祈祷家人平安归来。
可她前脚刚走,后脚灯就灭了。
“师父…这……”小沙弥面色茫然的看着老住持。
玄易大师无奈的叹息道:“天灾人祸,生死有命,强求不得”转而望着卫辞安离开地方向说道:“但愿这不会成为她的执念……”
抬眼看向天空,云开见日,旭日高升。这几日的阴风仿佛一场梦,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刚出了寺门,家族群里就有人说:“外婆找到了”。卫辞安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些许的泪的溢出眼眶,声音微微发颤:“终于…找到了……”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但她不在了”
卫辞安一个踉跄,沉默两秒,猛地转身跑回寺里看见灯灭了,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强压着哭声把喉咙哽得生疼,胸腔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箍住,疼的不能呼吸。
回到寝室后,卫辞安看到寝室只有自己一人,终是支撑不住,瘫坐在地,眼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冰冷的划过脸颊,整个人开始抽搐,情绪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这天阳光强烈,卫辞安身穿孝服站在奶奶的棺椁前像往常回家一样喊道:“奶奶…我回来了”,只是这次那人却没有回应,而是静静地躺在那个黑漆漆的“小屋里”。人流穿插在躁动的空气中,哭声和浓重的烟味拥挤在耳道和鼻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直到母亲林锐梓满眼通红的前来质问:“你奶奶死了,你为什么不哭,你的心怎么这么硬!……”
卫辞安缓缓抬眼对上母亲的眼眸,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听到不少人在议论,“卫家那小姑娘怎么不哭啊?”、“真冷血,她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也会这么想,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舅妈自己养的女儿还不清楚吗?”一旁的葛清禾一句话将林锐梓噎住。
卫辞安看着这些人,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肉眼凡胎,也不指望他们能理解。
“妈,奶奶走了,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你不该质疑我。”卫辞安平静地说完就去招待来宾。
葛清禾看着林锐梓轻叹口气,转身去帮忙倒茶。
林锐梓看着卫辞安端着茶招待客人,即便是议论过她的人还是恭敬地递上茶,再想到她得知奶奶去世是的冷静,俨然像一个当家人理智的安排着一切,这不是夫妇两人一直都想要的吗?可这一刻,感觉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