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玉是被下人拉着下榻的。
迷迷糊糊,脑中满是睡意,朦朦胧胧地听到人喊“公子,伸手“他便伸手,喊“公子,漱口了,张嘴”他便张嘴,喊“公子,吐”他便吐。一众人慌慌张张地伺候了这么一遭后,谢玉终于有些醒了。
恍惚间,谢玉看到房里一身玄衣的少年正用漆黑的目光打量着他。
“……我脸上有花么?”谢玉有些迷茫。
“我只是觉得起个床要动这么大阵仗,有些罕见。”李澜双手交叠抱于胸前,薄唇轻启,“倒是什么都不用你动手,直接一睡醒就能出门了。”
身份尊贵,家境优渥的公子哥,怪不得眼里有一种……纯真。
李澜摇了摇头,不禁失笑。
谢玉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门外小厮喊道:“公子!快些来用早膳!如今已近卯时了!”
谢玉一顿,顿时清醒了,拉起李澜就往膳厅跑,屁股还没坐热,小厮又急忙赶来:“公子,离卯时还有一刻。”
“什么?完了完了来不及了。”谢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里的糕点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最后一手抓了个桃花酥,一手抓了个李澜,急急忙忙向府外奔去,边跑还边喊着:“回头帮我装个食盒送过来!…这宅子怎么建得七绕八绕的,耽误我点卯。”说着,眼睛瞟到对面廊上走过的侍从小翠,大声招呼道:“小翠!回头叫人把这儿的廊拆了,建一条直通府门的廊!”
太碍事了。谢玉边跑心里边嘀咕。
那边的小翠先是“诶”地应了一声,当她听清楚自家公子要拆了这景致甚好的风雨连廊,还是老爷夫人最喜欢的地方,登时急了,回喊道:“公子!拆不得呀!公子——?”
自家公子跑得没影儿了。
小翠叹了口气,进了厢房向老爷夫人禀报去了。
李澜被人拽着跑了好一阵儿,又胡乱被人塞上了马车,不觉有些好笑。某人正埋头吃着手里的桃花酥时,李澜打量了一下马车内部的装饰。
马车外观虽小,内部却别有洞天。云罗绸缎做的软榻,一方金丝楠木做的木桌小巧地摆在榻前,上面放着紫砂茶具,脚边还有个小暖炉。只是如今不是冬天,暖炉并未派上用场。帘子质地柔软,似是上好的云锦,用孔雀翎做成的丝线在表面织成了一幅墨竹,白黑分明,颇有些意境。
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公子。
李澜又下了一个更详细的定义。正思忖着,某人戳了戳他的手,半个桃花酥出现在眼前。
“我忘记你也没有用早膳了。我只带出来一个,你不嫌弃的话这半个分给你吃。”谢玉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敢看他。
“桃花酥?吃了会命犯桃花吗?”李澜偏了偏头,打量着眼前被谢玉咬了一半的酥饼,不经意地问道。
“会哦!吃了之后桃花运旺盛,就不愁一个人了!谢玉的眼睛亮亮的。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期待地盯着他,李澜意识中突然闪过一丝片段。
那年李澜十二岁。父王兀布哈尔生辰那日,李澜请求父王带他外出游玩。面对小狗一般的摇尾乞怜,父王心情甚好,将其带至扬州,一连待了好几日。李澜在扬州的势力就是那时候培植下的。
父王热衷于将他当狗一般耍玩。那日,李澜于桃花林中寻觅父王身影时,蓦地瞥见远处一棵桃树上卧着一位少年。那少年一袭白衣,衣袂飘飘,身上沾着几片粉红花瓣,正仰头饮着一盅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李澜站定,仰头望着那少年,像是对神灵的瞻仰与参拜。
后来一打听,才知那是谢家的小公子,名曰玉。
他就是那桃花仙。
他多年来在心中默默参拜的神灵。
李澜收回思绪,勾了勾唇,凑近轻咬了一口,道:“我的桃花一人就够了。”
谢玉愣了愣神。
世间这么多人求桃花旺盛,而眼前这人却道一人足矣。
“味道不错。剩下的你吃了吧,毕竟公务在身。”李澜似笑非笑,转头掀开帘子看向窗外,轻声道:
“你值得这么多桃花。”
若世间桃花皆为你盛开,即便采撷的不是我,我也会在身后默默守护,替你欢愉。
谢玉没听见最后一句,只当李澜没见过京城繁华,感叹了一句。没过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大理寺到了。
还好,还没错过点卯。谢玉整了整官袍,负手走进大理寺。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寺内等待,黑压压的一片,彼此唠嗑着案子和坊间八卦。什么张家的娘子上花楼将风流一夜的张公子绑了回去,李家的鸡跑到王家去被炖了煲汤一类。谢玉竖起耳朵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轻笑着迈上台阶。
“谢大人来了。”
“今日竟然亲自到场点卯了?”
“嘘嘘嘘,慎言。”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谢玉咳了咳,接过主簿手中的点卯册,报道:“王平!”
“到!”
“朱茂名!”
“到!”
“叶灵德!”
“到!”
…
“都到位了。忙去吧。”谢玉笑了笑,明亮的眸子在阳光的轻柔中弯了弯,“昨日验尸的仵作来一下。”
李澜随着谢玉,又来到了昨日那个简单的小院。院墙旁栽了一排竹,修长而刚劲,风一掠,沙沙作响。
“禀大人,昨日福德楼男尸一具,状似异域人,唇部青黑色,咽部有不明液体残留,疑似中毒而死。提取咽部液体试验,确可致死。”仵作恭敬地拱手报道。
“可知是什么毒?”谢玉皱了皱眉。
“恕属下无能,做仵作十年,从未见过此毒。”仵作答道,双手呈上收集了毒物的瓶子。
李澜见状,上前接过瓶子,打开轻嗅了嗅。
如烈酒般浓郁的香气从瓶里释放出来,似草原上奔腾的骏马,四溢着粗犷的自由气息。
“……是封喉。”李澜沉声道。
“封喉?怎的如此浓郁,味如美酒,令人心向往之。”谢玉深吸了一口气,轻眯了眯眼。
像只爱酒的小猫。
李澜塞上瓶塞,转身道:“此毒产自突厥,色、味如酒,可混于酒水中不被察觉。入口后遇喉即散,短时间内毒素可蔓延至全身,杀人于无形之中,故名曰‘封喉’。”
“公子高见。只是这突厥的毒缘何现于京城?”仵作思忖着。
李澜轻晃了晃手中的小瓶,敛眸,嘴角勾起一抹轻笑,“这得问你们京城哪家药铺与突厥有来往了。
“吩咐下去,让叶灵德大人立即查办京城所有药铺。如发现与突厥相关,无论药材还是毒药,严令彻查!”谢玉大手一挥,扔给仵作一枚令牌,“大理寺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挠。阻挠者,依大周律法处置!”
“是!”仵作拱手,转身离开了小院。
李澜深黑的眸子微不可见地暗了暗,半晌,他才出声道:“谢大人,若论突厥,我也是半个突厥人。若我与这些药铺有来往,大人会不会将我抓起来投入大军?”说罢,他兀自摇了摇头,颇为自嘲地笑道:“大人两袖清风,办案公正严明,自然不会有所偏颇。”
“……你若没有做,我自然不会抓你。你若真做了这事……”谢玉抬头对上他的眸子,愣神了一瞬,随后坚定道,“我会亲自来审判你。”
“无论你的身份如何。”
“如此甚好。”李澜舒展开紧绷的脸,对谢玉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不会笑就不用笑,真的,怪瘆人的。
谢玉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咂了咂嘴。
“况且死者不是你的好友吗?你不像是会对好友下毒手的人。”谢玉温和地笑笑,“再者,如果你手里有‘封喉’,现在最应当死的不应该是我吗?我死了,就没人查这件事了。”
“可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呀!”谢玉像是展示什么似的在李澜面前转了一圈,随即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去会会上次那个地牢里贩毒的!”
“不过这次可别把自己整上去了哦!”
李澜点点头,跟随着谢玉走出了小院。
公主府。
沈辰正吹着手中的贡品碧螺春,准备好好品尝这上好的茶叶,一位黑衣人从暗处现身,俯身在其耳旁动了几下嘴唇。
“废物!一群没用的东西!”沈辰气得将手中的茶杯从地上一砸,上好的碧螺春流得满地都是。
沈辰盯着地上还在流淌的茶水,有些后悔和痛惜。几秒后,他抽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被茶水溅到的衣角,随后若无其事地踩过地上的碧螺春,走到房门前,抬眼望了望天空。
四方的,纤尘不染。
沈辰讥讽地抬了抬嘴角。
谁知道纤尘不染的背后是不是暗流涌动,横尸遍野呢?
“暗影,去找平阳王。就说有人与他争夺那个位置了。”沈辰突然出声。
暗处的黑衣人拱了拱手,隐入黑暗,不见了。
“既然我杀不了你,那自然会有别人的手来杀你。”
沈辰轻笑着,招呼着侍女又添了一杯碧螺春。
纤尘不染的碧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