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但没有一丝光亮能穿透灰暗的云层,普照大地,生灵万物。
人类已经记不清这种“阴天”持续了几个年头了。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在遥远的西北,有一个叫“联合太阳”的机械代替着太阳,普照万物,维持一切生命的活动。
在这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人类的一切想象都在科技中孕育,成为新生……
“项先生,由于年女士在治疗过程中极不配合,所以本院将不会为年女士提供任何帮助。”在年轮成功打伤两名医护人员和扰乱医院研究室的秩序后。
医院被迫做出这种不人道决定。
年轮的主治医生李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项新的肩。
“你奶奶现在的状况挺好的,不过……”话没说完,李医生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多劝劝吧。”厚厚的眼镜片下带着同情的目光。
李医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项新的地方,是在医院急救室门口。那是项新年纪才七八岁,小小的一只蹲在走廊边,不哭也不闹,却无端让人看着心疼。
“谢谢李叔。”项新摇摇头,将紧皱着的眉舒展后,才走进病房。
“奶奶,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了,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疗。”项新准备了很多煽情的话,但没得及开口,就被年轮无情打断。
“如果让我失去了记忆的话,我倒宁愿去死。”年轮的声音很弱,但充满了力量。
今年年初,年轮被检查出脑癌晚期。
本来靠现在的医疗技术,年轮不出半个月便可重获新生,可前提是年轮乖乖配合。
让年轮乖乖配合的前提就是不能让记忆离开她一秒钟。
“奶奶,我在跟您说一遍,记忆可以储存到芯片里,再把芯片植入您的大脑。遗忘这件事在现代科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倒是您的身体状况……”
“记忆可以重拾,那那份虔诚呢?我的信仰可以如原来一般吗?”
好吧……项新每一次都被这句话给怼了回去。他不明白信仰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吗?
观念不同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沉默半晌,年轮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她麻木地看向窗外那棵跟她一样的老树,在风中苦苦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这棵树真的很像她,叶子都掉光了。每一片叶子都狠狠地坠入了尘埃之中……项新不再劝说,默默地起身为年轮收拾行李。
行李不多,但项新收拾了很久。
“打扰一下……”清脆干净的声音引得两人向门口看去。
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门外,目光紧紧锁定在年轮身上。
年轮先是一愣,之后万分惊喜,麻木的表情立刻烟消云散,脸色都在那一瞬间变得红润起来。
“你怎么来了!”语气中透着不可思议,但是笑着的。
“我……”男子看了一眼项新,目光重新落到年轮身上时才接着回答:“我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你。”
“是吗,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次……”说着,年轮向项新介绍男子。“这是你表哥,叫作时遗。”
项新呆呆地点了点头,主动向时遗问好,可目光却盯着年轮,渐渐离散。
那种笑容,他多久没有见到过了?是奶奶病了的时候,还是更久以前……项新只觉得恍惚,恍惚回到了小时候,他见到的和蔼,温柔的笑。
回程。
“孙子车呢?”
现代车都是利用电力使原子组合在一起形成车的形状。但好巧不巧,项新忘记给车充电了……
“唉……”年轮摇摇头,一个字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一个字让年轮拖着单薄的身体走向回家路程。
“你和奶奶关系很不好吗?”项新望着年轮的有些蹒跚的背影。
“她只是对我失望罢了。失望我不能继承她的事业。”
年轮是在科技为第一生产力的时代,最后一位从事守庙的人。她本想着等自己老到该死的时候,就让自己的孙子——项新来继承她的事业。
只是可惜,项新不肯了。
“哦。”
时遗眼中闪过淡淡的忧伤,继而自来熟地与项新叹气别的事物。
在谈话过程中,项新只觉得时遗像上上个世纪的人类。
看到什么就问什么,见到一些普通的东西,还要拉着他问东问西。
这就让项新很无语。
街上。
“妈妈,你能救救这只小鸟吗?”男孩捧起路边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询问他正在与别人聊天的妈妈。
聊天的女人只是歪头瞥了一眼男孩手中的小鸟,朝男孩挥了挥手,示意不要打扰她,就继续与朋友聊天去了。
“小鸟,别担心,等妈妈有时间了就来救你,我家狗狗也是被妈妈救活的。”
男孩用食指指腹轻轻抚摸小鸟的脑袋,他认为这样对小鸟有安抚的作用。
“小朋友,能把小鸟给叔叔看看吗?”
“你能救它吗?”
男孩眼中那种期待的光芒,让人不忍拒绝。时遗点点头,轻声但坚定地回答:“我能。”
小鸟被放入时遗手中,时遗的掌心很暖,小鸟扑腾了一下翅膀,“叽喳”了一声。“叔叔要施法了……”
时遗手掌一合,等到张开的时候,小鸟就恢复了生机,瞪着乌漆墨黑眸子歪着头瞅男孩。
“叔叔好厉害,那他会记得我吗?我家狗狗被活了之后就不认识我啦……”男孩抱怨道。
“当然会记得你,你可是它的救命恩人。叔叔送你一个玩偶,他能保护你和小鸟哟。”
“晨晨,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吗?”女人一把把男孩拉到身后,警惕地望着时遗。“不要靠近我儿子!晨晨把玩偶拿来!”
男孩小心翼翼地将玩偶递了过去,女人抢过来一看,眼中的轻蔑不加掩饰。“什么东西……还给你。”
玩偶被狠狠砸在地上……“晨晨我们回家!你一定要记住了,不要……”
时遗张口却哑,便想要离开,可突然变得脑袋昏昏沉沉,仿佛走一步就要跌倒在地上,只好停在原地缓冲。
“不要随便发好人卡,不然……”项新耸耸肩,瘪瘪嘴,腾出一只手捡起玩偶。“这叫齐天大圣吧。”
“嗯。”时遗气如游丝,手中的小鸟越来越好动,扑闪着翅膀努力飞起。
终于再次飞了起来,小鸟越飞越高……在钢筋混凝土筑成围四面天内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妄图冲破着用高楼拔地而起围城的牢笼。
可笑……
时遗的头越抬越高,目光游荡在天空之间,良久,道了句“它……死了。”一路再无话。
“真的不见了诶,兄弟你这高科技不行啊。”
家。
年轮对项新的态度还是不瘟不火,看到项新带着时遗安全回来才松了口气回到房间把门一关。
“我去看看奶奶。”
时遗把门推开又将门掩上,门关闭的一瞬,时遗几乎是责备地说出:“你应该听小新的话接受治疗。”
“我答应过你,要信奉你一辈子,马上就要成功了,怎么能放弃?”
年轮蹒跚着,来到窗户拉开窗帘。可惜没有阳光……“很多人答应过我,我不介意你反悔,小新不也是……”
年轻一边推窗一边说:“小新是因为他父母的意外才不信你的,不要怪他。”
“我没有。”年轮低眸,窗台下的花没有水,已经死了好多天了。“我还有多少个日子。”
“最多十天……”
“原来连半个月都没了啊……算了也活够了。”年轮失笑。
可小新该怎么办?
此时项新坐在院子里,手中拿着那个玩偶——齐天大圣。
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里,“神啊,奶奶这样信奉你们,就请不要让我……让她失望。”
我只有奶奶了,我只有她了。
“你要记住,神会保佑你的。”
这句儿时听见话,让项新记了半辈子也恨了半辈子。
万物有命,顺其自然,神佑你无灾无难,幸福安康。
但人生自有劫数,神也无权干涉。
……
年轮走的那天,下着人工雨。气温微微的凉。
尸体火化成灰,撒入深蓝却不再翻涌的海中。
“小新……”
“为什么,为什么……”项新呢喃着。
为什么信奉你们的人都不得善终!为什么你们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信徒死去!
项新冲了出去!
时遗立马追去。
古老的庙宇坐落在城市偏僻的一角,寂静,破败,荒草萋萋……所有形容荒凉的词汇好像都可以形容这个地方。
庙宇门上的朱漆脱落,门匾的鎏金变得暗淡,杂草已经半人高。这里的每一处都显得腐朽,同时也散发着他独特的庄严肃穆。
殿中央坐着一尊神像,面前站着项新。
神像悲悯的神情早已斑驳不清。
这是他的庙宇……时遗似乎能通过自己的神像看到项新那双空洞的眼睛。
“小新……”
这一声唤醒了项新,也唤醒了这座年老的庙宇。
风一吹,一曲远古遗音奏起。
但在项新手中的铁棍一挥下,戛然而止。时遗往后连退几步,脑子嗡嗡作响,耳边是项新的咆哮,嘶吼。
以及人类无数的祈祷,抱怨,忏悔……世间一切声音都聚集在他的耳边。
“阿遗,答应我如果我还有来世,我还要再当你的守庙人。”
年轮!
时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捂着发疼的心脏。“小新……”撕心裂肺地呐喊声也阻止不了。项新的棍子已然向神像的头砸去。
破碎的声音响起,世间一切声音落下,寂静片刻后都化作一个字:陨。
第二天,项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他昨天干了一件大事。
“时遗!你在哪儿?”
项新像是想起什么。
重新进入时遗的房间,震惊了。
时遗的房间贴满了机械的图纸和被淘汰很久的科技报刊。
一面墙一面墙贴得整整齐齐。
时遗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日记,上面写着:
人类已经不需要我们,科技能创造一切。我们将退出这个崭新的文明,彻底从历史中抹去。
笔墨在最后一点化开,接着是一小段极其潦草的话:但我仍希望有人记得我们。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声惊呼,项新拉来窗帘,再度震惊。
无数飞鸟往天空飞去,欲要冲破牢笼。
过程中死了很多,但它们仍前仆后继。
万鸟齐悲,它们在悲叹什么?
一个神明的陨落,还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联合阳光散发出光芒,刺透阴沉沉的云层。
于是万鸟齐歌,它们在歌颂什么?
一个种族的崛起,还是一个时代的新生?
我开创历史,推动文明,但新的文明无需有我。
人类将自己创造一切希望!